船犁過藍色的海田，翻出許多躲藏的小生物，牠們不預期見了天光而四處跳竄，夾雜在白色的泥沫中。
為了抗拒船身劇烈起伏，我不敢凝望水面太久，把視線拋向遠方參差的山稜，企圖勾住一股沉著穩定的力量，壓抑湧上來的胃酸，消化道變得敏感，像一管有刻度的容器，感受灼熱的胃液反覆昇昇又降降。
從小常搭渡輪不曾暈船，但是，轉兩班飛機抵達印尼的美娜多已接近半夜，雖然立即就寢，但船艙底的房間通風不佳，整夜嘈雜的引擎啪啪啪敲打耳膜，拉緊棉被蒙住頭，抗拒廢氣竄入肺葉，依然無法入睡。捱到天色濛亮，索性披著外套上甲板，坐在駕駛艙前的躺椅上眺望，睡眠不足，加上船身搖晃，胃酸遂漸漸冒湧上來，頭漸昏，疲倦至極，閉了眼想像自己躺在搖晃的吊床，來回擺盪中，濃濃睡意漸漸湮漫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一片陰影籠罩著我，睜開眼，是朋友通知我用餐。原來我睡得太沉，已經錯過此行的第一次潛水，雖然恍惚中聽到底下傳來嘈雜聲響，但我眼皮太沉重，無法撐開。等再一次恢復意識的時候，潛伴們已經上船梳洗完畢，準備吃早餐。
為了潛水得儲備能量，以免下水後體溫消散得快而發抖打顫，於是我勉強進食。
休息、補充營養。不管我怎麼打算，身體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倔強又頑強，不願意配合，為了我積欠它的睡眠時間而鬧彆扭，一定要索討，索討不得，轉而懲罰我。等我終於下潛到海中，胃像另一座翻騰的海洋，連當地特有的一米長的巨大硨磲貝都沒能讓我因為驚奇而忘卻身體的不適。視覺的饗宴，無法安撫身體的疲累和它的壞情緒，一浮上海面，登上接駁的小船才坐定，便迫不及待轉頭，俯身向船外，哇啦──吐了。
胃陣陣痙攣，才下腹的早餐，身體拒收，被推送出來。
其實它想要的只是暫停一切，徹底休息。我知道。
從耗竭身心的工作中抽身，我也是 ?了讓它好好休息，遂尋找一種可以放空思緒、漂浮沈重軀殼的方式。大概我的身體有自己的主張，它比較眷戀慣性的上下班，在城市中平行的移動，儘管疲累，至少可以苟且現世的安穩。它沒打算、也承受不住在高空飛行之後、又經過一段長途車程到港口登上潛水船出海、船行又上下顛簸，接著一夜的無眠便又下潛至二三十米的海底。我的意志純粹是個獨裁者，下達身體僕人無法完成的指令，於是它便左支右絀，一邊忠誠地配合我的想法，又一邊露出可憐相。
但是我決定獨裁到底了。我具備所有獨裁者不得不然的偏執，踽踽在乾涸的城市沙漠已久，樓廈的玻璃帷幕反射昡目的熱浪，像扎刺的仙人掌，令人焦渴。我想跳進海裡，擺脫所有的燒炙，擺脫現實的重量。非得如此不可。
只可惜我平常太忽略它，甚至有些虐待它，不是拿垃圾食物敷衍它，就是在它已經能量不足，瀕臨紅色警戒快停機時，猛灌咖啡，催它繼續賣力運轉。等到拖著身體上床時，可憐的它連踩煞車的餘力都沒有，只能氣息奄奄攤平著，任由殘留的訊號斷續熠閃著，直到夜深。
身體也許忠誠，但也有自己的極限，這是它的抗議方式。我以為選擇脫離地心引力，隨著海流漂浮，便可以犒賞它。也許，它還沒有準備好。
第三次潛水我又缺席。專心安撫我的身體，放鬆再放鬆，試圖催眠它，希望頭不要那麼擂鼓似的宣戰，而腸胃不要癟著嘴喊餓卻又不接受我的餵食。套裝的潛水行程包含每天四次日潛及一次夜潛，才第一天我已經為它放棄二次下水，應該顯現我的誠意了吧。
朋友下水前特地來探問狀況，我的身體和我鬧意見，他們也無能為力，只能在回到船上時，秀出所拍的照片和影片，彌補我缺席的遺憾。
第四次潛水。我覺得身心已經達成協議了，興沖沖著裝下海。看著沙地上爬行的海蛞蝓、貼地滑行的藍點魟、密匝的金花鱸和雀鯛……。身與心契合地共享眼前一切。直到四十分鐘後。它決定它已經看夠了，又開始蠢動，先是隱隱地抽動後腦神經，見我不理睬，便加大力道，後來索性驚天動地擂擊起來，我倉皇逃出水面，一出水面，哇啦──
這身體不受我控制，而且還製造假象欺瞞我。除非我妥協，否則它不惜繼續抗爭，更不惜自虐。
但往好處想，它畢竟安分了四十分鐘，我抹去嘴邊的殘物，這也算是小小勝利吧。
我放棄夜潛以交換隔日的安穩。躺在甲板上，除了引擎運轉外，人聲寂靜，遠處的小島燈光疏落，山痕依稀，天空反倒璀璨晶亮。風浪尚平穩，微微搖晃令人思睡，在我沈重的眼皮漸漸闔上之前，彷彿瞥見一道流星劃過天際，有個念頭也像流星一閃而逝：「夠了，丟開枯燥的生活，有度假的心情就可以了，不要勉強吧。」
來不及分辨是我的想法，還是身體在發言，便陷入一片冥濛。
隔日的好精神讓我重新燃起希望。七點下水，看小巧的泗水玫瑰在海葵中跳著舞步，粗壯的海鰻溜出洞穴在礁石間閒逛，二對不同顏色的海龍、海鞭上的骷髏蝦、海蛾……我一邊貪婪地欣賞水族，一邊小心深度變化，以免惹得身體不快，當機罷工。
但是覷著眼前的美景，又不甘先前所錯過的，心中起伏不下於海面二三級的風浪。它可能洞悉我的埋怨，卻不動聲色，當大家登上接駁小船興奮討論方才見聞時，它又讓我鐵青著臉，轉頭向船外，哇啦──
周遭的興奮戛然而止。吸附眾多的悲憫眼光，讓我越發地不舒服。
原來昨夜神啟式的暗語不是我的想法，而是身體的警告，或者，命令。
眾人捐輸各種藥品，幫著討好我的身體，止痛藥、暈船藥。下水之後，依然哇啦──
試試腸胃藥再下水，它堅持，哇啦──
保溫頭套？它說，哇啦──
眾多潛水老手從未見識過如此桀驁不屈的身體，似乎比我還惱怒，也陪我槓上了，建議更安全更緩慢的潛水模式，在海中隨時打手勢詢問狀況，一浮出水面，它嘔心吐膽，哇啦──
幾天下來，留在船上比下水時間多。每次覺得身體已經準備好享受海中的清涼與輕盈時，一下水它還是強硬拒絕，哇啦──
它彷彿建立起自己潛水的儀式，以嘔吐作為句點。
到了此行的最後一次潛水，我低姿態央求它行行好。我體內的海洋幾乎全部淘盡，引流到這異國的海域，乾涸見底。
它依舊，哇啦──
恍惚中，我聽到伴隨著腸胃劇烈的收縮，隱隱傳來一陣咭咭怪笑……
──中華副刊2010.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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