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電話中說到:啊,你娘現在腳痛得無法走路了……
母親被肢體的疼痛囓咬得精神萎頓下來。回娘家時,下午兩三點了,飯廳裡很暗,細細巡看才發現母親半駝在藤椅上打盹。慢緩緩地,她才回過神來,說:「你回來了。」
老,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降臨,現在的母親看起來就是老人的樣子了。我無法忍受見到這樣木然虛弱的表情,趕緊開燈,大聲說話,打開行李,碰響桌椅,我要恢復一個活潑潑的生活場景。母親一向精瘦,如今手腳關節處微微紅腫,手背上爬著扭曲盤行的血管,老手老腳像不馴的枯枝,一不小心便會折斷了似的。
母親說起附近很多人都腳骨痠痛,有人介紹一種藥吃了就不痛。於是眾人集資五萬元,匯寄給對方,他們就會把藥寄來。母親也吃了這種偏方。
「啊?連藥名都不知道,你也吃了一年?」
「那某某人和某某人也在吃啊,人家吃都有效。」母親申辯。
這時我才意識到過去一年母親在電話中似乎曾經在談說母豬生豬仔、檳榔價格的話語中,夾雜著提起過因手腳的疼痛而不便,而我竟以為像傷風感冒的小毛病,聽聽就過去了。父母在電話中往往是報喜不報憂,就連父親去年發燒一個月,最後診斷出是肺結核,我和在外地的弟弟都不知情。我為此自省,自己曾經為父母做過什麼事嗎?
都已經是八十歲的人了,仍頑強地想要工作。工作的欲望填滿了生活的所有縫隙,我所看到的母親的生活,除了工作,實在沒有別的了。我鄉人的觀念:年老了還能照顧農田,是老天爺頒贈的第一名。我知道母親也努力在爭取那個榮譽,我認為母親已經拿到了,然而或許母親認為前面還有一段路要走。
為了行走的安全,我再三建議母親要持拐杖。後來才明白,我錯了。我粗心忽略了母親清醒的神智和強烈的自尊,拐杖提醒著:人老了。冬天之前每天還在農地裡走來走去的母親,那裡肯輕易認老,如何能輕易接受子女憐惜。她靠著雙手雙腳曾經撐起半邊天,如何想到如今要抬腳跨過門檻竟有那麼艱難。原本血肉豐滿的身軀已被時光和勞動侵蝕得越來越彎向土地,但她寧可扶著牆面,桌椅,攀著根本不受力的樹蘭枝條,無論如何也不認為需要拿拐杖。四肢僵硬了,連洗澡都擦不到背,我說我來幫忙洗,母親則堅持自己慢慢來就好而婉拒。
但母親拒絕不了要勞動的想望。要工作而不行,我想,那種使不上力的苦,恐怕要比關節的疼痛更讓她感到痛楚吧。大姨八十八歲仍到田裡去做穡,後來有時會忘了怎麼回家,才被家人禁止再下田。大姨臨終前,睡夢中雙手還在空中揮著拔草的動作。母親十分讚嘆大姨的無疾而終,沒有吃藥看醫生,不麻煩兒女序小,是最有福氣的,彷彿那是值得企求的人間喜劇,而喜劇的落幕是一片淚花浮在眼角。
春節期間,八十餘歲的大姑從鄰庄騎腳踏車來到家裡,老姐妹拉了椅子就在屋簷下聊起來。大姑說起兒子的生意,又說女兒也當阿嬤了,我在一旁偶爾唯唯應著,完全搭不上話。即使和這些表兄姐在路上相遇,恐怕大家也不相識了,漸漸我便生起一種淡淡的尷尬,淺淺的歉意。恰好此時鄰居武丹嬸騎摩托車送來地瓜葉,嫰葉人吃,莖和粗藤給豬吃。母親十分欣羡武丹嬸:「你還能騎摩托車四處去,可以去種菜實在足好。」我說:「不然,我買一百隻豬仔回來給你養啦。」母親赧然笑了起來。
三位老嫗微微俯身對坐,多皺紋的表情謙遜而舒緩,冬陽曬暖她們如靜物畫一般衰老的身體。過去她們是生活的負荷者,而今安詳脈脈相對而坐。我坐得稍遠些聽她們說話,空氣中飄著稀微的桂花香,混著豬雞糞便的味道,鴿子在咕咕叫,才發現那是一首各唱各調的三部合聲。大姑耳背,有時答非所問,自顧自地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武丹嬸談說菜園裡的蟲害,母親則敘述手腳怎麼笨拙,如何疼痛。媽祖廟播音的嗩吶突然響起,大家暫停下來,聽聽也不過是廟埕有人叫賣便宜的高麗菜和鳳梨之類的廣播,便又各自接起剛剛的話頭。
這些年的春節,也是在老屋前的這塊小地方,我和兄弟圍坐剝花生,曬棉被,晚上圍烤桶仔雞,架起燈來吃火鍋。我總以為小孩一天一天長大,父母一年一年老,每年冬日照舊可以回到此地曬太陽。陽光在水泥地上繫住大幅的光亮,我忽然胸口一緊,痛切感到天地之間亙古的殘酷,無情。千百年來,陽光彷彿多情地照在屏東平原,照耀著不遠處的大武山,照亮農家的門埕,也曾經溫暖了曾祖、阿公阿嬤的背脊。年年陽光依舊在,似曾相識燕歸來。然而,父母老了,屋宅也敗壞老朽了。
屋宅的老,以極其緩慢而不堪的面目從小角落開始,廳堂走馬燈的紅色黯淡了,並結滿蜘蛛網,屋頂上包住燕子窩的紅巾佈滿灰塵。老家的一切彷彿都舊了,矮了。母親指著廚房的牆面,說那些磚塊比較扎實,而建大厝身時已經是戰時,物資較差,多塊紅磚已呈風化而剝落。磚塊吸收了陽光、雨水和歲月而轉為參差不勻的紅,顯出老磚經得住細看的美,散發時間的光澤,如同母親的老相。老屋帶著垂老的寧靜與大方,悠然盤座土地上,但勢必要改建了。否則,屋裡一個又一個戶定,母親手腳不靈活,夜裡如廁竟也處處充滿危險。
看著老人老屋老陽光,老,以迅疾或緩慢的姿態降臨我的四周,我彷彿明白了一些什麼,但又感到真確的心驚痛惜。
**刊載於2010/03/03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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