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薛好薰
冬日晴暖,我們來到花蓮的慕谷慕魚,沿著生態步道,滿耳泠泠作響,都是清流的吆喝與邀請,於是離開山路往下幾步就切到溪邊的磊磊亂石堆,尋了一塊較平整的大石坐下,攤開背包裡的食物,天寬地闊吃了起來,一併咀嚼溪水的清淺藍碧,溪石的細緻文理及滿山晴翠。
咀嚼著,想起在步道入口處的「黑店」店主「黑姐」對我們親切招呼,雖然在這家竹木搭起的野店喝免費提供的刺五加茶,或另外點幾盤山蔬也有情味,但總不如坐在溪邊,陽光艷麗,水波瀲灩,小魚也來湊趣,鱗片熠耀著銀光。
這光線太明亮,彷如印象派的畫,光與影不斷跳動,直逼得人眼角滲出淚液,許久沒見到這麼昶亮的白日了。
剛才黑姐一邊處理採摘下來的山蘇和龍鬚菜,一邊招呼,那股熱情讓久陷塵網的我們不習慣而顯得退卻,不相信進了店家可以只是白喝一杯茶就走人。所以我們揚揚提袋中的食物敷衍著,也許回程可以進來坐坐,說完便離開了。當我們坐在溪邊野餐時,還很慶幸自己的聰明與決定。
這條生態步道,一邊是溪,一邊是涔涔滲出山壁的細泉,泉水滋潤附生其上的苔蘚蕨蘿,因著山勢向背,溪谷顯得陰陽分明。沿路可見白鶺鴒和河烏輕點著尾羽,跳躍其中。穿過幾個短短隧道,偶而側身避開擦身而過的車子,路的盡頭是發電廠,此時拉上鐵門謝絕參觀。我們在門前逗留,發電廠外開闢一個小小花圃,種了茶花和杜鵑。往下一探,清淺的溪水上載浮載沈著幾個空酒瓶。此景不禁引人胡思亂想,若是我們也能在此處平日裡不見人影的空山工作,閒暇時所需要的,大約也不過如此,圖書幾本、酒與花。
但這也只能憑空想像,在城市煙塵中氧化厲害的身心,還能清靜守著一片山林嗎?或者,也只能像這樣,不時走進荒野中去些鐵銹,藉一段崎嶇難行的路、和著淋漓汗水稍稍將自己刮垢磨光,但是顯然此趟旅程超乎意外的簡短,不到二個小時便完成來回,似乎不夠,不夠恢復己身暫時的光亮。
等再次經過黑店準備上車離去,黑姐的熱誠招呼又教我們覺得防禦過度而過意不去,也許自覺臉目因防衛而顯得鄙陋,於是停下來,果真喝了茶,看看籮筐裝著鋪排有序的山蔬,屋簷垂掛的牛與猴子的動物頭骨、小米串,極富野趣又有條理,一點也不顯凌亂。
旅遊簡介上寫著此處主要的居民為太魯閣族人,慕谷慕魚 (Mukumugi)是用以讚頌這美麗的地方。然而我不確定黑姐是否也是太魯閣族人?「黑姐」在她的族語又代表什麼意思?心中疑惑一直沒問出口,只有私下揣想,音譯成「黑姐」確實符合店主黝黑的臉孔與熱情,但是「黑店」……?
我們謹守著都市人該有的分寸,問的問題不多也不少,只需打破彼此的生疏卻又不必要建立任何關係,這樣就已足夠。
肥嘟嘟的白貓趴在椅凳上,一副山居的愜意與懶散,貪戀著遊客的逗弄撫摸,半瞇著眼,對任何人的招呼都不搭理。黑姐愛憐地看看貓,回答我們零星的問話,牆壁上掛著幾幀照片是在台北讀書的兒子和女兒。她果真不介意我們只是停下來喝茶及閒話幾句。
喝完便上車離去,刺五加茶持續在喉間透著甘甜,我們奔向下個行程,經過銅門街上,還猶豫著該不該買把當地特產的山刀,也許剛剛黑店裡所見的製成拆信刀大小就夠了,想起日常拆帳單稅單不也需要要一點力氣,和利器?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終究沒停下車,像日常生活中無數現實與渴望的對決裡,為保全好不容易建立的版圖,我們選擇立在原地,不跨出任何一步的時候居多。
然而,當我們一個多小時後來到下一個預定景點林田山,準備參觀昔日的林場,赫然發現,背包不見!
努力回想,只有一種可能:應是逗弄胖貓時放在椅凳上,遺忘在黑店!
再一次飛車返回慕谷慕魚步道,途中滿腦子假設:如果不停下來喝一杯茶就好了、如果離開銅門之前買一把山刀,就可以及時發現、如果……。種種「如果」都無法改變現狀,所有重要證件、現金及卡片都在背包裡,如果……
如果那真是名副其實的「黑店」……
一路腸胃糾結,疾駛在人車不多的公路,直到抵達黑店的那一刻。
黑姐認得我們的車,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迎上來說,背包還在,不要急,開那麼久的車很辛苦,喝杯茶、吃個點心。
愣愣地接過她遞上的食物,聽她說我們才離開她就發現了,有用餐的遊客想幫忙拿到入山的檢查哨,黑姐認為還是留著等我們折返,這類的事並非第一次發生,她已經習慣代為保管遊客不慎遺失的物品,只是不知我們何時才會發現,天黑後她得收拾準備下山,還好我們及時趕回。
看著失而復得的背包,一切俱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喃喃說著感謝。
或許老天有意,不讓我們以為這趟旅行只是這樣子了,帶著對此地些許的輕忽離開,特地以這樣虛驚一場的方式將我們召回。
原來,慕谷慕魚所擁有的,不只是山水。
特別適合磨洗鏽蝕的心。
--2009/09/05《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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