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笛、黑管、薩克斯風等聲量溫和的樂器可以在家吹奏,但小喇叭卻只能站在空地或屋頂上練習,像隻風見雞。即便裝了弱音器,還是引來鄰居的抗議。
很久很久以前,我是個少女小喇叭手。
吹奏喇叭,並非出於興趣或是自願,而是因為條件。當年國中管樂隊挑選新樂手的過程,是一種介於選妃與挑牲口的神秘儀式,除了成績與身高的初步篩選,教官還一一檢查我們的外型、嘴型、牙齒與手指。吹伸縮喇叭的要人高手長、打大鼓和吹大喇叭的需要強壯的體魄,而具備了口小、唇薄、牙齒整齊等嚴格條件的少女出列,我們將是光榮的少女小喇叭手!
銅管樂器的主音是小喇叭,木管則是黑管,我們聯手撐起了樂隊的主旋律。待過樂隊(團)的人可能瞭解,此處有一種秘而不宣的階層,演奏主旋律樂器的樂手,頭上彷彿多了一圈光環,暗示了某種天份與難度較高的挑戰。基於無知與虛榮,我接受了這個剛強且陌生的樂器,畢竟管上那三個控制音調的簡單按鍵,看上去比黑管、長笛蜈蚣似的按鍵以及鋼琴那鱷魚牙齒般密佈的黑白鍵和諧可親。
學習吹奏的過程開始了,誰知一上口,小喇叭便展現了難以駕馭的王者姿態,當其他人都噗噗噗或呼呼呼地發出第一個單音時,我們使盡了吃奶力氣,弄得汗水與口水齊飛,眼看腦血管即將爆裂,卻還是啞巴一樣,半個聲音也擠不出來。除了教練的指導,我們只好各憑本事,努力控制丹田力道與唇舌間的緊緻度,快則幾小時,慢則一兩天,好不容易才發出洪亮的喇叭聲。
因為費力所以響亮,因為身短所以音高,這是小喇叭教我的第一課。而小號之所以在軍隊裡扮演起床號、集合令或是傳遞消息的工具,也並非因為它輕巧,而是因為它具備振奮人心、響徹雲霄的聲音。
加入樂隊之後便正式宣告我們的「課外活動課」從此不再有選擇了。勤奮且漫長的練習也開啟了一條苦樂交織的習樂之路。每週至少四、五個小時的練習,我們手中的樂器必須由陌生到熟練,才足以在一年後擔任起升旗典禮的伴奏。
而逐漸熟悉小喇叭之後,我才清楚自己的致命傷──肺活量不足,註定無法成為一個傑出的小喇叭手──這是當初教練在挑選時看不到的缺點。所幸做為主旋律的小喇叭,大約都有五、六人以上吹奏,爛竽充數,也就蒙混過去了。
在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合奏後,我們難免也會關注其他的樂器,於是,我開始著迷於法國號優雅的身形以及迷濛的中低音,也不時揣想,當初如果執意選擇小鼓,是不是更貼近我的天份?然而小喇叭的樂譜總是比那些中低音伴奏及節奏樂器的樂譜來得旋律完整,成就感與虛榮心終究還是壓過了這些猶豫。
我們唯有在休息時刻才會去和那些無緣的樂器調情,投以一種「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曖昧眼神,妳吹吹我的,我吹吹妳的,或是敲打一下鼓身,但一切發乎情而止於禮,並沒有進一步的發展。
加入樂隊的人生總有一些例行以及幾次的高潮。國二起,我們接下了升旗典禮的伴奏工作,從此不再唱國歌而是吹國歌了。然而這神聖的工作很快就失去了新鮮感,反覆吹奏的進行曲很難撫慰心靈,而我們生澀的技巧也激不起什麼音樂火花,久而久之,一種三流那卡西的蒼涼感油然而生,此刻,我們日盼夜盼的,恐怕只剩下國慶日的華麗遊行了。
那是一場夢想中的煙火高潮,所有的女孩都將穿上馬靴短裙,踢著正步,以嘹亮的樂音,雄壯威武地跨過總統府前司令台,接受英雄式的歡呼以及其他少男少女的仰慕。
國中的那場遊行,我們從學姐們遺留的制服中挑揀出適合自己尺寸,縫好鬆脫的綴飾,洗去經年的污漬,穿戴整齊後,再將雙腳套進過大的馬靴,帶著一種既害羞又期待的心情,卡答卡答地踏入遊行的行列。
那是一次事先不知終點的遊行,起初我們以無比振奮的心情、響徹雲霄的樂音,踩著整齊的小踏步,彷彿整條大街便是我們的伸展台。怎知走著走著,還完全看不到總統府的影子,教練卻突然叫我們轉彎。司令台不是在前方等著我們嗎?
我們像是斷線的珍珠項鍊,突然鬆脫了。那時,我們才知道漫長的遊行隊伍其實兵分幾路,原來我們這些生澀的「二軍」,是無法抵達總統府前的。我們被迫在一個路口轉彎脫隊,像一團敗軍,匆匆撤散。教練大概是怕我們失望,所以沒有事先告知我們路線。回程時,我們的腳步零亂,噗噗咚咚地演奏著散慢的樂章,心情有如葬儀社樂隊一般。
或許是為了完成未走完的路途,高中時我又加入了樂隊,同樣的樂器,卻有更堅強的陣容。小喇叭一排十人,有如合唱團般分為三部,我們這些有經驗的老手,順理成章地吹奏最重要的第一部。
佔著重要的位置,我卻益發知道自己才華有限:中氣不足、手指也不甚靈活,唯有節奏感差強人意。若問我學習管樂前後四年多的時間,最大的領悟是什麼?那就是:我不愛小喇叭,而且缺乏演奏樂器的天份。
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我們有了一個意外而美好的任務──參加全國高中樂隊比賽。這是學校第一次也是我們最接近藝術的一次表演機會。練習的曲子不再是簡單的軍樂進行曲,而是交響樂。
還記得那一整個暑假我們都在集訓,而且教練還特許我們每天將樂器帶回家練習。然而長笛、黑管、薩克斯風等聲量溫和的樂器可以在家吹奏,但小喇叭卻只能站在空地或屋頂上練習,像隻風見雞。即便裝了弱音器,還是引來鄰居的抗議。我記得風趣的教練要我們加緊練習,並不時以自己為例。「當年啊,我為了苦練小喇叭的肺活量,每天都跑到公園對著一棵大樹練習,結果終於把那棵大樹吹出一個樹洞!」直到多年之後,我看了王家衛的悲傷電影,見著那藏有秘密的樹洞,總想起另一個生澀、滑稽的畫面──一個對著大樹吹喇叭的少女。
升高三的那年,我們如願地穿上嶄新的樂隊制服、訂做的馬靴,驕傲地以前三志願女高樂儀隊的身分,站在所有遊行隊伍的最前面,引領全部的團體通過總統府的司令台。當時振奮的心情,如今想起來都還熱血沸騰。
通常,經過華麗的十月慶典活動,我們也將光榮地脫下制服,將演奏的棒子傳給下一屆的學妹,但我們卻因為參加「全國高中樂隊比賽」佔去教練太多心血及時間,以至於學妹訓練不及,而多擔任一學期升學典禮的演奏工作。然而那年我們終究因為匆促集訓、選練的曲子太過簡單,而在比賽中成為陪襯的隊伍。
上大學之後,我便很少對人提及當年吹奏喇叭的故事以及樹洞的秘密。如今,我更是連小喇叭的音階指法都記不清了。然而我總是不能忘懷當年當定音鼓迷人安定的鼓聲響起,所有樂器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攏聚過來的魔術時光,還有那幾個月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演奏者」、「音樂人」的酸甜滋味。
而知道小喇叭在爵士樂的地位,知道邁爾士戴維斯(Miles Davis)、查特貝克(Chet Baker)和近期的克里斯伯提(Chris Botti)等小喇叭手性感迷人的形象,也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至於當年我們穿著短裙制服的生澀模樣其實並不性感、暴露,只不過在那個保守的、壓抑的年代,我們那炫目的制服還是引來太多的想像,以及少數怪叔叔的癡迷目光。
--本文刊於-2009-03-12- 中時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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