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假,我總期待著隨外婆去大湖探望阿姨。
阿姨原本住在苗栗街上,搭乘火車出站後走幾步路就到了,連絡好外婆抵達的時間,阿姨到火車站接人,媽媽也就放心讓外婆單獨前往。後來阿姨搬到山區的大湖,得在苗栗火車站換搭客運,對不識字的外婆來說變得不方便了,想找個人確定班車是否正確,也因為福佬話和客家話的雞同鴨講,讓不會講國語的外婆笑說她好像成了啞巴,這時外婆又會重述自我懂事即聽到會背的老話:這個查某囡仔實在真好膽,按呢話語未通,伊也敢嫁去客人仔庒。
當時讀小學的我識得字又尚未有升學壓力,是當跟班的最佳人選,而且火車會經過多段山洞,在明與暗間穿梭的簡單變換仍讓我對這不甚舒適的旅行有著「出門」的興奮。但偶而因為來不及放下車窗煤煙溢入車廂,呼吸系統一向不好的外婆總要喘上好一陣,即使如此外婆仍不辭勞頓,每年大約去探望阿姨兩回。
「算命的說你阿姨是白鷺鷥命,我還不信呢,未料你姨丈眼高手低,一處住未安穩又搬一處,愈飛愈入山。」外婆一向心疼這個小女兒離家那麽遠。
阿姨在大湖經營一家五金什貨,我小四那年暑假到阿姨家沒見到姨丈,阿姨笑笑地說他「去外地散心」。後來聽外婆跟媽媽說才知道姨丈又辭了工作,或許是自己心情鬱悒吧,竟不辭而別。阿姨照管五個間隔一歲兩歲的孩子,令她不得分身,幾年難得回娘家一趟。她長年獨自勉力打點裡外,孤單的身影讓外婆很不捨。外婆雖說是去作客,不如說是分擔做家事讓阿姨能有幾日稍事歇息。她常搶著大清早到屋後溪邊洗衣,阿姨起得晚趕到溪邊,往往只來得及幫忙提回家晾曬,煮飯、打掃、燒水幫小孩洗澡等諸事亦然;阿姨佯怒說做客的人不做客,坐那麼久的車專程來搶事做,害她事事得提前做好,反而更累。外婆眯著笑跟我說,「你阿姨在撒嬌呢。」
其實在我心目中阿姨雖然瘦卻不弱。五金什項多,一大早開店該搬、該掛就位,夜裡關店又得一五一十收進店內,她總是悶不吭氣地處理妥貼。表姊弟們年歲與我家手足相當,媽媽有外婆、爸爸可以分擔,阿姨凡事可得自己來。每當她國、台、客語三聲帶招呼顧客,架梯攀上貨架在堆疊滿滿的大小紙盒堆裡俐落的取出顧客要的三分釘、五分釘,或從地下室倉庫單手提上來抽水馬達、空壓機之類重物,簡直是個無敵女超人。
暑假到山裡,表姊們曾帶我到附近的溪澗玩水,大人小孩人手一個臉盆裡頭盡是溪蝦、蛤蚌之類,外婆說山裡吃得到新鮮的水產頂多也就是這些了。一回出發去大湖前夕她特地買了好多肥美的小卷,用葱薑酒水燙熟後抹層薄盬,放涼了再五、六條一袋的分裝起來,一小袋一小袋疊滿紙箱,「要不是天氣這麼熱又得坐那麼久的車,我真想帶蚵仔去,你阿姨最喜歡吃我煮的蚵仔湯了。」
阿姨喜歡吃麻油味的蚵仔湯,有一次難得她回娘家來,我看外婆煮過。蚵仔先用鹽仔細洗去黏液,裹上薄薄的太白粉,燙過後再和已煸過老薑的麻油湯煮滾即成,麻油一些就够了,湯要清清淡淡的取其香氣襯托蚵仔的鮮美。她們倆坐在靠天井的廚房,外婆的大蒲扇在兩人間游動;阿姨面前一碗公冒煙的蚵仔湯,她拿著調羮久久才舀一匙入口。斜穿過天井的陽光亮晃晃,阿姨垂著眼的臉罩在天光的影子裡。
「伊還是沒消息?」大蒲扇搧來外婆說話一向的温温暖暖。
「有寫批回來說若有賺到錢再說,現在伊沒臉面回來,唉,我也沒怪伊呀…信封沒寫地址,自己一個人在外頭浪蕩,也不知怎樣了…‥」
是湯太燙了嗎?燙得阿姨的眼眶、鼻頭都發紅。
「妳不要煩惱過頭,命呵,孩子攏還細漢,要堅強一點。考慮看搬出來平地,我要看妳免得一趟路像天那麼遠。阿母也有歲數了…‥」
熱湯讓阿姨的額頭、臉上一層水光,她搖搖頭,兩顆大滴的水珠子眼看就要滾下腮邊跌落湯裡,外婆手快,用她慣拿的小汗巾揩去,阿姨接過汗巾拭了拭,眼眶、鼻頭更紅了…‥。
夏日正中午的日頭赤烈,外婆的小汗巾擰得出水來,我們各自一手拎著行李,另外一人一邊合提帶給阿姨的伴手,顫危危地走過便橋。山區連日豪大雨把溪床上的橋墩冲得歪斜了,乘客必須在橋的這頭下車走過臨時搭的便橋到另一頭換車接駁。外婆低聲旋旋唸著:這麼嚴重,連橋都冲壞了,妳阿姨怕我煩惱攏未打電話來講,伊家裡不知平安否?
外婆的凉鞋有點高度,一段路走來已然吃力;一向強調到阿姨家要穿戴整齊,才不會有失娘家人體面的她,長洋裝已溼黏後背,包包頭也散了幾綹;我擔心已經六十的外婆受不了這熱天,外婆引頸眺望迤邐的山路,擔心接駁車再不快來,紙箱裡的小卷要悶餿了。
蒼綠的山坳間有隻大禽正伸展兩翼盤旋著巡弋牠的領土。我告訴外婆那是老鷹,不是鷺鷥。她笑笑,未語。
**本文獲2008第三屆 懷恩文學獎 社會組首獎,刊載於聯合副刊.2008.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