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肚子疼掛急診,醫師以「擔心止痛藥影響疼痛表現、延誤盲腸炎診斷」為由,硬是不給他打止痛針,在醫院躺了一天一夜,唉叫、冒汗、嘔吐,都是母親握他的手陪他度過,最後他自己不疼了也不吐了,以「急性腸胃炎」結案出院。朋友對這種醫療品質頗有微詞,找我訴了一頓苦。
「我以前在急診工作時好像也做過類似的事吧。學長有交代,肚子痛不要亂止痛。」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咦,你當過急診醫師喔?那一定有很多特別的經歷喔,快快快,說來聽聽。」他語氣一轉,好像今天找我聊的原因是剛看完「急診室的春天」而不是剛從急診出院。
我想想。我記得有回上夜班,病人不算太多,一位中年婦人照顧她母親,前位醫師對她們很兇,夜裡她回想起先前受的氣,一股腦兒倒給我聽,我斷斷續續(因為還有其他病人要照顧)聽了三個小時,從她小時候母親如何養育她、她結婚後接母親同住、再到她一雙優秀的兒女,談話太投機,後來她還介紹兒子給我認識,希望我們交交朋友。我記得有個小男孩跌跤撞裂上唇,縫了幾針,男孩母親焦慮地問,會不會留疤?主治醫師粗暴回答「我怎麼知道會不會留疤?怕留疤不會乖一點?」母親低頭牽男孩離去,我追出門,告訴那母親,我們用很細的縫線,加上小孩再生力強,應該會恢復得很好,但即使有小小的疤,只要有自信有內涵,散發出來的光彩不會因為這道小傷痕折損的(我平時沒有這麼雞婆,但她讓我想起我的母親,我的門牙撞斷,母親一直耿耿於懷)。急診病歷按掛號順序堆疊在診療桌前(特別緊急的病人另外有急救室優先處理),通常堆得愈多醫生看診的速度就愈快;愛滋病人的病歷上會貼特殊標誌提醒醫護人員留意,當診療桌上出現標誌貼紙,幾位醫師看診速度不約而同放慢,誰都希望那本病歷被其他人取走(沒有半點歧視的意味但我們都害怕),這時護士若來說某某醫師負責的哪床病人怎麼了,醫師立刻衝到病人旁邊噓寒問暖,把病人的不舒服從頭到腳聽透透,病人露出狐疑的眼神,「這是剛才不耐揮手制止我說頭痛眼睛乾腳抽筋的醫生嗎?」我還記得一個病人,七十歲中風過的伯伯,他四十多歲的太太又聾又啞,伯伯常住院,我在病房時照顧過他,伯伯不能表達,太太比手畫腳我通常也看不懂,但只要微笑跟她點頭她就開心了,那回伯伯的鄰居替他按摩,誰知啪擦一聲,肱骨竟折斷了,送來急診,進來哇啦哇啦一陣,沒人搞得清楚狀況,我剛好走進診療室,太太看見我如救兵來援,高興得跳起來抱住我,指指我又比比她又搖搖伯伯又點點頭,護士以為那是我親戚哩……
「嘿,嘿,我不是要聽這些無聊的事啦,急診,急診耶。」朋友大約是電視影集看太多。
遇過刀砍槍擊嗎?嗯。跳樓割腕?嗯。火燒燙傷?嗯。我阻止他問下去,在資料庫裡搜尋血腥是件殘忍的事。
朋友沉思了一會兒,問,為何我願意談安寧病房的死亡(書寫照顧臨終病患的過程是我療癒悲傷的方式),卻無法回憶急診的慘劇。也許,安寧病房是一個準備面對死亡的地方,而急診卻經常還沒有準備就要面對死亡。劇變,驟逝,人類有逃避的本能。在急診工作須扭開身體許多耗能的機制,專注,迅捷,立斷,因此,我們必須關閉情緒與感觸,節省精力支出。日班夜班輪替,一站十二、三小時,筋骨疲軟心思枯竭,我只想要吃跟睡。
不然換你說說,你在急診住了一天一夜,見著什麼印象深刻的事?我問。朋友嘩啦啦笑起來,拜託,痛都痛死了,誰還看隔壁床的人在幹嘛?
無論如何,你在急診上班過,多少對你的生命有一點影響吧,一丁點也好,說說看嘛。這會兒朋友又化身心理諮商師兼哲學家。
我歪歪頭,終於擠出一份心得報告。我的衣櫥裡總有破了洞的衛生衣、長襪,穿了好些年也捨不得扔,認為躲在裡頭沒人瞧見。在急診偶會見到裝扮潔淨甚或美豔的女子,因騎車擦撞來消毒塗藥,裙子一撩毛衣一掀,洞洞裝(不用CSI鑑識也看得出歲月啃的舊洞跟車禍磨的新孔有所不同)見了天日露出羞赧的微笑。於是後來,我若穿破舊內衣出門,行走路上必定奉守交通規則加十倍小心。蓋大災大難頭破血流時,一切只有交給上天,若是小禍臨身,明明神智清楚,卻要露出寒酸底給人瞧見,這這這,姑娘我的臉皮還是薄得很。
**刊載於中華副刊2008/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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