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舊屋改建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如昔日嬌艷的九重葛。
舊屋的牆裸裎灰泥的色澤,鏤空的瓣葉是堆疊磚牆的唯一裝飾。從外觀而言,這幢兩層樓房之所以在整條街中顯得獨特,正是因為那兩株九重葛。頂樓的九重葛沿著鏤空的磚牆向下蔓延,二樓陽台的九重葛則是向上攀爬,兩株九重葛依附於牆緊緊交纏,枝枒早已是理不清了,一旦盛放,便像剎時張開雙翅的粉紅蝴蝶。
粉紅的瓣以及翠綠的葉,兒時扮家家酒總是不忘偷偷採個幾朵幾片,讓「菜色」更加豐富。如 果我是採花大盜,阿婆便是辛勤的護花者。平時待我極好的阿婆,唯在採花這件事情上對我特別嚴厲;我總是小心翼翼將花瓣藏在口袋裡,九重葛沒有香味,所以夾帶脫逃理當不易被發現。可是阿婆總是知道,就像她不須上市場便能預先知道菜價的升跌,儘管要冒著被責備的危險,我仍然深受九重葛吸引。
我喜歡看阿婆澆花的背影。她的身軀很柔軟,那是她能帶兩世人長大的秘密武器;同她一塊兒洗澡的時候,她的乳房下垂到肚子上,雖然已達古稀之年,但是乳頭卻還是極少 女的粉紅色,或許阿婆的身體裡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想要挽回時光的掠奪。由於柔和的色澤過於一致,我不禁連想起阿婆與粉紅色的關聯,粉紅色的九重葛、粉紅色 的乳頭以及掛在衣櫥的粉紅色及膝襯裙。阿婆很珍惜那件粉紅色的襯裙,只有二十三腰,她總是那樣強調著,彷彿強調她曾有的青春。在銀銀的白髮裡,唯有澆花時 的阿婆,能讓我嗅得青春的味道。也許澆花時她的動作緩緩,溫柔地撫著花瓣,並且輕輕哼著客家山歌:「幾番上嶺毋見郎,急得阿妹亂忙忙;好比花針吞落肚,日 刺心肝夜刺腸……。」這少女般的情思於細緻婉轉的聲音中流露,阿婆小心翼翼移動她已不再苗條的身軀,讓流水緩緩注入盆栽。我童年對舊屋的印象,便積聚在那抹身影中。
阿公年紀長阿婆六歲,看似一家之主,卻事事依賴阿婆;一直到六十多歲才自己一人到附近的麵攤吃麵,回到家默默不語,經由阿婆一番追 問,才知道原來是遇到熟識的人,阿公覺得不好意思。在家總是動口不動手的阿公,竟然對外出吃麵一事感到難為情,阿婆在睡前笑著跟我說這件事,儘管了解阿公 個性時來的彆扭,還是感到訝異。阿婆對阿公的生活大小事幾乎瞭若指掌,這幾年受肝病所苦的阿公,飲食起居皆在阿婆的管制下,阿公時常抱怨生活的不自由,但 只要阿婆出門探親旅行,阿公又顯得焦躁不安。我一直不能理解阿公和阿婆之間的感情,那種疏離與緊密,依賴與被依賴,難分難解的程度也只有舊屋的九重葛可以比擬。
舊屋要改建,美麗的九重葛勢必搬遷,但是誰也無法將九重葛仔細分清,拆屋在即,乾脆一刀兩斷。國小二年級,一日放學後,原本怒放的九重葛,竟只剩下滿地落紅。如今想來,這落下的又豈止是花瓣,更有滿地的青春不復回。遍體鱗傷的九重葛在改建的過程中竟遺失了,阿公也因此叨念十來年,阿婆總是默默聽著,正如她多年來習慣阿公如雷的鼾聲。
身邊有人打鼾或許也是踏實的聲響。在越戰爆發前幾年,阿公留下年輕的妻子與甫出生的長子到越南西 貢工作。那時台灣紡織業方起步,在台工作每月千元,如果在越南,一個月可以領到上萬元的薪水,阿公因此離鄉背景,越南從此成為他第二個故鄉。阿公口中的越 南,是溫柔而美麗的國度,照片裡,總有不同的長衫女子站在九重葛前,直直望向遠方,阿公說是工作的同事要讓阿婆看看人家如何打扮身裝;做事人哪裡穿得了長 白衫?阿婆回問。不只白衫女子,紅瓦黃牆的殖民式建築、戲院外現剖的椰子水、先進的下水道系統,當然還有美味的越南咖啡,是忘不了的滋味。阿公細細數來, 海那頭西貢的咖啡館竟比家鄉的麵店來得熟悉。
阿公將每月的薪水以及家書都一併交給善於管帳的婆太,婆太在世的威嚴總讓我想起垂簾聽政的慈禧太 后。唯一曾經專為阿婆帶回的,便是三樓那株九重葛。阿婆是大媳,來的時候嫁粧少,注定做的要比別人多;未分家時,燒菜煮飯填別人的胃,自己則是菜湯泡飯度 日。日出到日落,留給自己的時間只有照顧九重葛時短短的光景,所以阿婆特別珍惜這段屬於自己的時間。阿婆不識字,客家山歌卻唱得極好,說是年輕時在山裡採 茶所練。我能記得的山歌不多,但阿婆每唱到「好比花針吞落肚,日刺心肝夜刺腸」,我的心頭也會被歌聲中的寂寞刺傷。
阿婆其實不擅於穿針引線,她的雙手早被艱辛的日子磨粗,手指縫裡總是嵌著洗不去的污垢。九重葛的鮮美不在於花朵,而是三葉苞片,細小的管狀花在苞片的保護下茁壯。當我撫摸著細軟的苞片,心中浮現的卻是阿婆掌心的粗拙;為了開花結果,苞片最後還是磨碎了青春並凋落。
殆及五個孩子皆能料理自身,碰巧工廠出資提供機票,阿公便帶阿婆到越南一趟,想讓未曾出遠門的妻子見識自己的成就。第一次坐上飛機的阿婆,想著的全是阿公 越南工廠外頭,花開滿枝的九重葛。正是遊興方起的時候,卻傳來局勢不安穩的消息,越戰將起,西貢陷入一陣恐慌,廠外的九重葛已無人有興欣賞,以粗野的方式 斬爛枝葉,換上堅固的鐵刺網。戰爭哪裡顧得了小市民一生的小願望,越戰開打,打碎阿公的越南夢,卻為阿婆帶回了丈夫。阿公說起當時機場人人爭先恐後的景 況,總是搖搖頭;越南可是多麼先進的國家,一百多年前已建好下水道設施,水溝蓋上刻著西元 187……。最後一個想不起的數字,承載阿公無盡的遺憾。
滿滿的行李箱硬是擠上飛機,帶回台灣。除較值錢的衣物,還有一團報紙裹緊,阿婆在兵荒馬亂之際帶回的九重葛。
這株九重葛安置在二樓,以是,兩株九重葛不停生長、膠結成一體,盛放的紅是燃燒的青春。阿公賺回的錢應可以買好幾棟水泥洋房,然婆太將阿公賺回的錢供給弟 妹讀書、成家,因此,除了一幢連家具都不齊全的房屋之外,什麼都沒有。甫回台灣,阿公沒工作,家中日用捉襟見肘,阿婆遂出外替工人洗米煮飯,又兼賣水果, 撐了幾個月,阿公總算又找到一份工作,薪資卻大不如前。這使阿公更加懷念越南的歲月,當路人讚嘆九重葛的美麗時,阿公總是自豪的強調著那是越南來的種子。 越南來的種子,是阿婆的思念供給它養分,是阿婆的青春捍衛的屏障。
我印象中盛放的九重葛,總是少不了阿婆的身影。夕陽西下的時刻,阿婆的身軀錯身九重葛的枝枒交疊中,風鈴般搖盪的粉紅色苞片,以及思念的歌聲。而,即使多年後的今天,我心中一直能看見那青春的背影,跟隨枝椏的糾結,織就一生。
※刊於中華副刊97.3.2,此文要獻給最疼愛我的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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