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頭老有幾根琴弦,撥弄它時樂音繁複,縈繞不散,但平常根本找不到在哪兒,也不知道它到底還唱不能唱?
七月底那天晚上是奇遇,老爺子一家其實是客家人,但我先不知,走進了豪宅大院盡讓那大戶氣派給鎮住了,都會鬧區裡哪能有這格局?進了像表演廳或畫廊似的主客廳,想也沒想就先以閩南話問候,這是當地的耆老聞人麼,主人也流利的客套應對,三五句台語之後,老先生突然變了一口東北腔國語,嚇得我失態大叫一聲,他倒是慧黠得意之色,說起得知我父輩四九年從東北來台灣,而他自己則是戰時從台灣隨長輩去的東北,整個童年學說的都是這口音,忘都忘不掉的東北鄉音哪!
整個晚上我好像迷失在主人興高采烈的語音魔宮之中,有時覺得是去世了二十年的父親附體與我交談,那口音極其近似嗎?有時又想起在南台灣教書幾十年的父親,那口東北腔也早被「標準國語」的異鄉歲月磨損了吧!這老爺子喜說他家族的大時代閱歷,只是那口音真令人迷惑啊,到底像父親說的話還是不像?
這幾日因為新書「夜燕相思燈」約訪作家阿盛,重巡「民權路回頭」「秀才樓五更鼓」「心情兩紀年」「七情林鳳營」幾本他精彩舊作,更沉迷誦讀「夜燕相思燈」裡詩經一般的句子,我不夠格品評,但只覺阿盛寫到這一本,文字的音樂性就足以為他開辦華文世界巡迴演唱會了。如果想像一個文學聲音的星光舞台,再加上陜西賈平凹的秦腔、山東莫言的生死疲勞、山西曹乃謙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北京阿城的遍地風流、上海王安憶的妹頭等篇章,也許還可以加入更多豐富的異地原音,傳唱文學的多重音色。
會這樣想,純粹是因為越讀阿盛,越被他濃濃的鄉音喚回南台灣時空裡凝固的記憶,一個他描述得更令人不捨的已消逝的舊時地。我不是一個公正的讀者,我既是阿盛的家鄉人,又曾是他筆下的異鄉人。
二十多年不見,讀他寫我的家鄉新營,也讀了二十多年,見面時我搶先說:你是新民國校畢業、我也讀新民,你讀新營中學,我父親在新中教書。阿盛也搶著說:我記得他,瘦瘦的,打籃球。我說:你寫民權路回頭,我家就住民權路新中老師宿舍。阿盛說:你住幾號?七十五號之一吧,我不那麼確定。那你們是民權路尾了,靠圳邊。對,我在嘉南大圳邊長大。阿盛說:那我們是路頭路尾了。我問:路頭是賣椰子水冬瓜茶,修腳踏車,他說:勝一書局,我說,對。
然而他筆下的時空記憶,要比我說得要再早得多,至少早七年,那是阿盛大過我的年齡,他筆下那嘉南平原上的小鎮歲月可要更古早更蒼老,他寫的民權路頭原有人力車停駐,努力回想我也又記得。他寫:「新營中學緊鄰嘉南大圳支流,支流旁是教師宿舍,門牌單號,裡面真是南腔北調,而與我們年紀相仿的外省小孩,都能說道地的南台腔閩南語。外省教師較受在地人尊重,畢竟自家子弟受教於他們。」這筆下有我,我父我兄弟。「教師宿舍類似小型聚落,在地老人們不踏入,語言不通,裡面老人少走出,不通語言。我們習慣統稱那些外省教師的妻母為『鳳陽婆』,無特殊善意或惡意。」這裡頭似乎又看見了我母親的身影。
─原文刊於-2007-10-25-中時副刊■三少四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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