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之前,我們住的房子沒有私人浴室。彼時租屋在大龍峒,記得那房子好長,彷如兩節巨型車廂,夾在左鄰右舍之間。陽光只能照進大宅兩端及中間的天井,其餘的房間終年昏暗。大宅分成兩段,一段隔成一間間小房出租,有光的天井便是房客們洗澡、如廁的地方,另一段則是房東經營的日式澡堂。那是個奇異的大人世界,記憶中,在裡面穿梭的多是有錢或有閒的歐吉桑。
從我們住的這頭通往澡堂,必須穿過一條黑暗走道,那裡不時有老鼠飛竄而出,吱吱聲在廊裡形成縈繞不絕的回聲,加深了恐怖的氣氛。有次我正要拔腿急奔,不料卻踢到一隻巨鼠,牠大概也嚇得魂飛魄散,就這樣,我們在狹道上四眼對望,直到我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穿過黑暗走廊,通過那有如電影《神隱少女》裡終年燒著木炭、劈啪作響如怪物般吞吐著火舌的大爐,來到煙霧氤氳的澡堂,旋即溜進無人的個人湯室,躺在石子做成的乾爽浴缸裡睡覺,清涼感從頭頂直達腳心,沒有冷氣機的童年,那裡就是我的避暑天堂。
我不曾在個人湯室裡泡過澡,我的童年浴缸只是一個紅色的塑膠盆。夏日的黃昏,幾個小孩的澡盆在天井裡一字排開,我們光著屁股打水仗,兒時還不懂得害臊,如今回憶起來還有幾分甜蜜哩。
房客中的大人們不好在大庭廣眾下赤身裸體,同樣在天井洗澡,卻是窩在一片搖搖欲墜的木板門後,而緊鄰那個簡陋浴室的便是臭氣沖天的廁所,因此大人們洗澡從來都不是享受。我們小孩上廁所同樣實行野放政策,蹲在乾淨通風的小水溝上,說什麼也比關進爬滿蛆蟲的廁所要強。
通常,只有在客人特別少的日子,我們才能到彼端的大眾澡堂免費泡湯,享受一點奢侈。那時民風保守,房東經營的大眾池只有男湯。我因為年紀小,性別顯得模糊,房東才特別通融,讓父親夾帶入場。
大眾澡堂裡有一大池,一小池。客人須自備臉盆,將小池的水勺出來,先把身子洗淨了,再進入大池子裡,讓身子泡得紅通通。
和一群大人在大池子裡載浮載沉,舒不舒服已記不清楚,只記得那水是真的燙,每個人露出半截光溜溜身子,看上去都像是漂在湯上的香菇肉丸。
有時客人真稀少,父親便將我和哥哥丟進小池裡泡,不過這事若是不小心給房東親戚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頓囉嗦,說我們真沒公德心。但父親不這麼想,小池水淺,安全嘛!再說,小孩的身體能有多髒?
而印象最深的是某次泡在大池裡,天花板的玻璃突然從天而降,正巧砸中我的肩頭,當場把哥哥和爸爸嚇壞了,也把我給嚇昏了,至今都懷疑那是一場惡夢。
發生那次慘案之後,我們很少再去澡堂泡湯。大眾澡堂的生意也跟著一落千丈。偏偏,玻璃掉下來還不算是最嚇人的。那時房東有個正值青春期的兒子,仗著地利人和之便,偷看個人湯室的女客洗澡,不巧被人抓個正著,還引來警察登門關切。老闆兒子偷看女人洗澡的缺德事,沒多久便傳了開來,再沒有年輕女客敢上門了。
不久後,我們搬進公寓,總算有了私人浴缸,也脫離在眾人前袒胸露背的歲月。慢慢地,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了馬賽克拼出來的美麗浴缸,房東經營的澡堂再也燃不起鄰居上街洗澡的熱情,昔日的豪華享受,如今卻像是那塊破裂掉落的玻璃那般難堪,而池子裡那些刷不掉的污漬,也像是人們泛黑的記憶。
童年對公眾澡堂的印象好壞參半。直到高中時讀川端康成寫的《伊豆的舞娘》,小舞娘裸身站在陽光下,天真地對著結伴同行的大男孩揮手,這才對澡堂有了浪漫綺想。
可惜,我不再是孩子,每當有朋友邀約泡湯,特別是泡大眾池,我總是尷尬靦腆、如臨大敵。告別了天真歲月,童年洗澡的酸甜記憶,像是窗上模糊的霧氣,曖昧不明,又不讓你完全忘記,留下抹不掉的小塵埃,黏在窗櫺,也落在我的肩上。
**刊載於中國時報.浮世繪.2007/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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