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父親因工殤失去右腿,之後求職一直不順遂,他開始藉酒澆愁,自暴自棄,家裡經濟一下子陷入困境,幾個年幼的孩子,一張張要吃飯的嘴,光靠母親做塑膠花的家庭代工實在是不夠。住附近的大舅開始會在深夜來訪,他總是在陽台上遞給母親一個紙袋,講兩句話,便匆匆離去。
我曾在房門口窺探過一次,母親一開口:「阿兄,真多謝。」眼淚就成串落下,大舅也只是拍拍母親的肩膀,吩咐她要早做打算。
打算什麼呢?我坐在床邊望著熟睡的弟弟們,隔壁房酒醉的父親正咒天罵地,我想著快到的元宵節,母親怕是無法同往常一樣用色紙給我糊個燈籠了。
某天,我同母親上菜市場時碰見大妗,她正笑著在跟魚販討價還價,一轉身看到我們,臉上卻馬上像結了層霜似的,她緩緩地闔起黑色繡花錢包,用冷淡的口吻對母親說:「不是說我這個做阿嫂的人沒量,實在是阿民也只是個木工,早出晚歸賺沒幾文錢,更何況我們還有兩個孩子要養,這生活也是……」,母親垂著肩膀一邊不斷地點頭,一邊帶著我匆忙離開,回家的路上甚至紅著眼眶輕聲對我說:「我真是一個不及格的媽媽。」
母親很快地幫我和大弟轉學回鄉下,住到阿嬤家。阿公北上來接我的前一天正好是元宵節,一向疼愛我的大舅帶我去北投看花燈。北投關渡宮遊客如織,大舅厚實的手牽著我,偶爾停下來欣賞琳瑯滿目的花燈,便會摸摸我的頭,叮囑我要照顧弟弟們不要讓媽媽操煩。我整個人被宮內亮晃晃的燈光給迷住,瞧著各色花燈之餘,不忘抬頭對大舅點點頭,一抬頭,恰恰撞見大舅酷似母親神韻的臉,正低頭望著我,那暖融融的含笑眼眸,就這麼透入我的心坎上。
那一晚,大妗帶著兩個表弟一直走在前頭,同出門時一樣,對我全無瞅睬。大舅凝神專注在八仙過海的花燈前時,我走到一旁的攤販同表弟們一起拿著公雞造型的燈籠把玩,攤販老闆熱絡地招呼著大妗:「頭家娘,一個二十元,三個算妳便宜,五十元就好了。」大妗從口袋掏出了幾個銅板,轉頭對著我說:「樹大分枝的道理妳媽是真不懂嗎?老的小的都要賴在我頭上。」大妗丟了四十元給賣燈籠的老闆,頭一扭帶著表弟們離去,幾個銅板匡噹地掉在攤販老闆的面前,一時,我覺得除了那銅板撞擊的巨響,周遭喧闐的人聲都瞬間從我耳朵裡退去,還來不及思考,空氣中的金光都密密地擠向我身上,擠得我不能站立呼吸,又彷彿有一道火焰正從我的臉頰灼燒到背,最後燒到了我的心上,我甚至痛得忘了掉淚,只是羞赧地把手中的燈籠放回攤子上,在攤販老闆有些不明所以的眼光中,我不知道該回頭還是繼續前進。
光陰流轉,大妗在關渡宮時那麼不假辭色的話語,每逢元宵節就會不經意地在我耳邊響起,雖然母親總是教導我,食人一斤要還人四兩。大舅對我們的好,我自是點滴在心頭,甚至,在自己持家之後,對於當年大妗的處境也頗能體會,但那曾被焚燒過的心,卻好像仍在冒著一縷不止息的白煙,偶爾還會嗆得我淚直流。
**原載於中國時報浮世繪.2007/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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