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的歲月真像一部紀錄片,柴米醬醋與孩子的陪伴,現實的滾輪追著我跑,規律而不得停歇,因此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期待找個幽靜的角落,將生活中的星星點點整理歸納收藏或丟棄,希冀從陌生的環境找到注入生命活力的湧泉。想到能將這樣陰雨濕黏,喧騰鼓譟的台北盆地暫停在這一刻,出軌到另一個空間,嘴角都要盪起溫柔笑容了。
第二度踏上蘇花公路,仍像是第一次般的新奇興奮。高中那次和家人的出遊在回憶的鏡頭裏只剩蜿蜒的道路和車後座跟著左滑右晃的熟睡的面容。而此時,斷崖下是滔滔浪花衝擊,一旁則是層疊的山巒盤繞著厚厚的積雲,偶爾從雲縫中可以看到明澄地部分天空,我不禁開始揣想花蓮或許會以一種明亮的姿態迎接來自悒鬱城垛的旅人。
行至新城鄉七星潭海灣的時候,果真陽光燦然,風和浪輕,時值平日的中午,遊客稀疏,停車場只有幾台車和一間行動咖啡館,兩個年輕老闆抬槓著,相對於我們首次看到附近軍用機場的戰鬥機低空呼嘯飛過,興致高昂又叫又跳的,他們則是眉頭緊皺兩手摀著耳朵,並對我們投以戲謔的眼光,果然,在孩子騎著腳踏車繞了幾圈自行車道,又回到停車場前的觀景平台時,那頻繁起飛軍機石破天驚般的音量,好似一把湯匙反覆刮在耳膜上,已經令我們打從心裏起雞皮疙瘩,不敢恭維了。
面海的觀景長椅上,三三兩兩的坐著本國外國遊客,也有些趿著拖鞋或推著嬰兒車或牽著稚子的當地居民,悠閒漫步海濱公園內,望著水面上的熠熠粼光和輕拂海灘的白色碎浪,我就這樣享受了一個心柔念靜的午后時光。
是夜我們投宿在太魯閣國家公園內,晚餐過後隨意繞著飯店前廣場行走,旁邊幾間小吃店蒼白的日光燈下,幾個人或看電視或打盹,守著這個沒有觀光團,百無聊賴的夜晚。我們卻是十分享受這樣沒有遊覽車沒有喧嘩的寂靜山林,抬頭仰望滿是燦爛星光的穹蒼,一種屬於大地深沉壯闊的寧謐奧義,在黑暗中兀自傳遞到敞開的毛細孔裏,帶來一晚好眠。
翌日清晨,順著立霧溪尋找白楊步道,這才清楚看到山谷間奔騰激越的澗水,兩旁聳立著磅礡的高山,間或有綿綿霧靄冉冉上升,青山綠水中「飛濺隨風遠,琮琤上谷遲」,最是令人忘憂吧!白楊步道的入口是一長約600公尺的隧道,行至中間只剩微弱的手電筒燈光照在被水濡濕的地面,涼風陣陣自對面洞口吹來,明心見性的黑暗中,宮崎駿的〈神隱少女〉在我腦海播放起來:少女千尋與父母自都市移居鄉間的路上,通過了一個隧道後,看到的竟是一片遭建商廢棄的主題樂園,推動反戰與環保不遺餘力的宮崎駿藉由千尋父親的口敘說人為侵略破壞大自然的私慾。還好出了隧道口看到的是兩旁夾道的山芙蓉、樹木間閃爍著斑斕色彩的蜘蛛網,和沿著瓦黑爾溪迤邐開展而去的碎石子路,而不是長滿青苔的詭異雕像以及會讓我們因貪吃而變成豬隻的豐盛菜餚。
往南到台東之前我們順道繞去花蓮光復糖廠。我對糖廠總有種特別的情感,不僅是因為現在已經退休當觀光客拍照用的小火車,小時候總是看著它載滿白甘蔗從阡陌農田間緩緩往糖廠駛去,還有,國小時曾經和哥哥及堂兄弟姊妹突發奇想,花了一個多小時走到虎尾糖廠半日遊,一路嘻鬧回去時看到滿村的人都在找我們幾個小孩,嚇得我連後來有沒有挨打都忘了。如今虎尾糖廠那兩根墨黑煙囪早已無用武之地,而台糖除了轉型養豬養蘭花,還兼賣冰,光復糖廠的芋頭口味冰淇淋又Q又綿密,兩大球用脆餅甜筒盛裝才40元,真是樂壞了我們兩個被台北高物價給制約了的土包子。
一趟好的旅行不僅帶人離開現律,還照見我們的內心世界,在花東純然的藍天之下,隨意找個無人海灘一坐,只剩澄澈的海水和自己,胸臆間對自然洶湧而起沛然莫之能禦的敬畏,早已把紅塵的躓頓瑣碎消弭殆盡。旅程的最後一天,無意間在台東金樽沿著一條棧道拾級而下,兩旁盡是陰暗的樹林,階梯盡頭卻豁然開朗,銜接著一片綿延數公里的沙灘,海邊除了一個帶著鬆獅犬在戲浪的男子,竟無遊客,我找了根台東海岸邊特有的漂流木坐下,天寬地闊的景況,很是清幽!看著赤足恣意奔跑在細沙上,逐波踏浪的兒子,還真頗有「放爾千山萬水身」的模樣呢。
沿著南迴公路我們準備踏上歸途。而在那一刻,我的左邊是無垠的浩瀚太平洋,右邊是毓秀的中央山脈,被這樣輝麗的陽光覆蓋著的美麗福爾摩沙,真讓人感動得無以名狀……隨著太陽一吋吋的西移,繞了台灣一圈終究又回到原點的車子駛下信義快速道路,絲絲無邊細雨的盆地依舊,道路兩邊翻飛的競選旗幟依舊,打開住家大門的鎖,我彷彿將手中的遙控器往生活,以一種被醍醐灌頂後的歡愉,輕輕按下-播放。
**原題:暫停
**原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7/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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