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挑戰職業手獲勝數二千四百五十八次，挑戰大師獲勝數二千四百六十一次。不錯的記錄，新手級專家級根本不用比賽了。她往下按鍵，五公分見方的小螢幕顯示，最佳投鏢數是九，這已是技巧上限， 很好； 總投鏢數十五萬零四百二十九次，算一算，兩個月來平均每天與手機電腦飛鏢競射兩千五百多標，分攤對半，哇，一千兩百多次哩，真不少。她丟開手機。唉，不知世上有幾人跟自己同等無聊。
坐在價值五十萬元的銅雕床邊緣，她瞪著價值四萬元的正牌蠶絲被，一對枕頭八千元，床側的化粧台仿歐洲古造形，十二萬元，吊燈十萬元……當然全是那人出錢買的，包括二十三坪的這個大籠子。
搬進來時，那人得意地在屋內踱來踱去，公雞走路，一腳踏穩後許久才踏出另一腳：哼哈，滿意嗎？媽哩？她又想糾正那人的土腔英語，忍住了：好好喔，好好喔，北鼻。那人公雞拍翅，雙手上下：只要妳喜歡，媽哩，妳是我唯一的北鼻，什麼都給妳，媽哩啊，妳曉得的，一坪三十八萬，小豪宅囉。然後呢，然後那人公雞啄母雞，她照例裝作一番，叫了幾聲。然後呢，然後那人公雞啼晨：喔，喔，喔，妳配合得很好，媽哩。然後呢，然後那人公雞走路，一腳踏穩門檻外，轉頭看看屋內，許久才踏出另一腳：哼哈，媽哩，別亂跑，過幾天就來。
她完全明白不可以亂跑，將近一年，每次估量出門時間久些，主動傳簡訊或寄電子信告知。一個月固定十五萬元正薪，玩笑開不得。以前在雜誌社，月薪兩萬八千，土捏的飯碗，一不小心就摔碎，還得忍受主管摸臀部。發脾氣吧，讀研究所的窮男友恐怕得三餐吃泡麵，不發脾氣吧，主管的手越發黏得緊貼。直到窮男友住進精神療養院，直到那人出現……命唉。
她用力拉開價值五萬元的垂地窗簾， 陽光射痛眼睛。說是二十一世紀了，人類將可以扮演一部分上帝的角色，命還是命，拗不過還是拗不過。讀書考試順順利利，窮男友忽然就失常了，這不是命？老爸老媽未曾做過一件昧心事，勤儉半輩子，投資股票，兩年不到就虧光積蓄，這不是命？愛麗絲是台大畢業的，如今與自己一樣住在大籠子裡，這不是命？……安娜說過，別認命，撈夠了走人，卻是一直離不開那個每月給足十萬元的老男人。十萬元，只是普通價碼，安娜的收入是三個姐妹淘中最低的，嘴硬，偶爾挨打，被老男人趕出門，乖乖柔柔回頭討好，也討錢。
愛麗絲的男人不老，四十出頭，未婚，大牌外科醫生，給錢很乾脆。那人專門進口藥物及醫療器材，與外科醫生有交情，外科醫生與安娜的老男人是親戚。三個男人不定期聚會，各帶各的「外婆」，就這樣，大家熟識了。外婆，聽起來頂刺耳，男人們毫不遮掩，當面也會冒出赤裸裸的話：咦，老莫，你這個「外婆」身材不錯耶。安娜有一次未陪跟，外科醫生居然問老男人：老夏，外婆沒來？小心安娜又去偷青菜喔。老男人喝酒必醉，醉了總會胡言，尤其愛捉弄那人：老羅，瑪莉年輕漂亮，你得吃威而剛才行啦……老羅，瑪莉這種「外婆」，以後我也想找一個……瑪莉啊，老羅那方面不行呀……。
安娜挨打，確實是因為偷青菜。男人們的隱語，意思是找年輕男子偷偷往來。安娜二十三歲，高中輟學，在演藝圈混一陣子，沒混出什麼名堂，跟導播、攝影師、場記……都有過關係。老男人看管緊密，安娜藝高膽大，雙方諜對諜。安娜手上有一張王牌，老男人有家有妻有子女有孫子，鬧開事情，不好看相。老男人手上也有一張王牌，安娜的父母都有頭臉，父親當過市民代表，若曉得女兒的作為，極可能後果嚴重。閒聊時，安娜說過：有些當代表議員的人太缺德，禍延子孫。……話中有話，不好深究。
其實，姐妹淘之間沒太多隱諱。三個男人是利益共同體，如何通關節、如何派利頭、如何做假帳、房內事如何、脾性弱點如何、特殊癖好如何……都會在喝下午茶或電話中談個夠。老男人在中國廈門有些事業，當然也有另一或另二甚至另三個外婆，怎麼應付得過？安娜說：吃藥吃藥吃藥，中藥西藥印度藥，總有一天累死他。
喔，累死了妳怎麼辦？咦，問得奇怪，再找一個不就行了？喔，現在就可以去找哇。咦，更奇怪，現在不景氣，十萬元一個月的薪水，幾個像樣的男人付得起？好天氣。陽台上五盆金桔都開了花。她聞聞小白花，撫撫小青果。一盆兩百元，建國假日花市上買來的，賣花人說：栽培至少須一年。辛苦嗎？隨口問一句。賣花人苦笑：一整年栽培三百盆，如果全部賣出去，只夠一個孩子繳交大學一學期學雜費而已。再問一句：一年能賣幾盆？賣花人不笑了：頂多五十盆，夏季才能賣啊。
五十盆，一萬元。愛麗絲特喜簽注彩券，一次花三、五千元，眉毛不翹一根，據說已投了五十萬元入水中。
問愛麗絲：五十萬元夠一千個貧寒小學生吃一個月營養午餐啦，報紙上有報導哩。愛麗絲語氣淡得像金桔花香：讀書沒有用，我是例子，錢要緊，誰餓死誰活該。
金桔旁邊是洋種茉莉花，香氣比土種茉莉花較淡。愛麗絲偏好外國人，明確說，白種外國人，結婚兩次，離婚三次，另一次既算結婚也不算結婚，因為請客當天鬧翻了。愛麗絲天天只重點做三件事，一是美容，一是健身，一是購物。月入十八萬，不足，尋理由向外科醫生索求，安娜透露，愛麗絲有小男友，二十八，比愛麗絲小一歲，見過幾次，人模人樣的，酷似歌手周華健，當記者，什麼理財方式都玩，總由愛麗絲填補錢坑，又愛談政治，自稱藍骨頭兼綠衛兵……至於為什麼藍兼綠，安娜轉說不清楚。
愛麗絲有時候說話令人覺得不清楚。例如：這個世界太可笑，所以我笑不出來。例如：這時代，一個全無信用的人，可以擁有十張信用卡。例如：書到無用方恨多。例如……但，愛麗絲是愛看書的。一次喝下午茶後，三人逛到敦化南路誠品書店，愛麗絲買了十幾本書，都是文學作品。瞄一下，有夏目漱石、馬奎斯、渡邊淳一、福樓拜……還有一本台灣作家的《民權路回頭》和一本《玻璃瓶裡的夏天》。
就為了隨性跟著買了一本《玻璃瓶裡的夏天》，她與那人吵了一架。按照扉頁上的網址，她發現一個寫作班，仔細看了新聞台，下載列印資料，動念參加上課。對那人講了半天，那人公狗吠月：嗚──喔──妳是說，去學作文？唉呀，是學一些文學啦。喔──妳是說，當作家？唉呀，是學習而已啦。嗚──多久？多少錢？唉呀，才兩個月，學費六千元而已。哇──我瞧瞧，這些資料，這個是作家？一副窮酸相，一班幾個人？唉，打電話去問，說是一班總是只招到六七個人。哇──七六四十二，兩個月只四萬多元，這個作家還能活著？唉，不曉得，讓不讓去啦？那人公狗吠貓：嗚──不行，這個作家看起來比我年輕，妳、乖、一、點！接下來吵些什麼，泰半忘了，反正那人依往例補償和解，買了液晶電視機，彼此無事。姐妹淘去一○一大樓閒逛，與愛麗絲談起，安娜插嘴說了一句不清楚的話：人讀書多了就會變傻，作家都是窮鬼投胎的，文窮而後工啊，就是說，文人要窮了才會去做工啊。
不知第幾樓傳來電鑽聲。她坐在躺椅上，想起自己月領十五萬元以前的父親，輸光積蓄還欠債，靠著老手藝接裝潢工事，戒賭股票，待得自己跟了那人，按月寄去八萬元，又開始玩股票期貨，不再做工。這不是昔日印象中的老爸，每次來電話，唯有要錢。忍不住說勸：以前爸教我們要勤勞節儉呢。
老爸怎麼回答？老爸怎麼回答？老爸這樣不喘氣回答：勤儉不合時代潮流啦，勤儉的人才有病。
誰有病？老爸？自己？愛麗絲？安娜？作家？記者？老男人？外科醫生？那人？……她弄不分明很多事。老爸以前常說，工字出頭就有土，土上加一就成王，只要勤勞做工，人生希望無窮……記得一首歌的歌詞──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是啊，親情愛情友情，往往只似老鼠愛大米。學校裡那一套溫良恭儉讓、禮義廉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也許正如愛麗絲所說：全部不適用這個社會。
算了算了，她起身打開音響，二十五萬元的音響，小德建議向那人撒嬌買來的──身邊有你情話甘甜，留戀放未離，菸酒芳味迷魂助氣，更加心不死，春風微微吹入窗邊，茫茫不知時，啊，醉生夢死，青春枉然為你去──放浪人生。小德很愛聽這首歌。窮男友進了療養院後，那人並不特別禁止去探視，可憐，這個曾經立志要當教授的人已經認不出熟人。小德陪著去過幾次，很勉強，探視後立刻上車，不說半句話，直接駛至賓館，急吼吼地脫衣沖澡，急吼吼地辦事，急吼吼的上車……可是小德可愛，肌肉結實，也從不像愛麗絲的小男友那樣軟硬伸手，最重要的是，經常會說些順耳話，性子急但沒什麼脾氣。那人原是委託小德負責私人金錢往來，與外科醫生、老男人的代理人接洽處理祕帳等事，包括自己的月薪，都由小德的帳戶匯出。當然為的是安全，那人的妻與子都厲害，私帳絕不能見光。而小德更厲害，藉事找來，就這樣了。那人養老鼠咬自家的大米，想來也是報應。
都是報應，不必愧疚。愛麗絲知道小德的事，語氣淡如七里香的這麼說。而且，而且，愛麗絲補充：他們養我們，我們養他們，公正公平，通貨本來是流通的。安娜接一句：但不能公開。
公開，誰會去公開這種事？男人總以為女人藏不住話，大錯。這類事，女人真能守口一輩子。她輕輕關掉音響，拿起手機，傳簡訊給那人──北鼻，想你喔，少喝酒喔，愛死你的瑪莉──再傳簡訊給小德──德德，晚上有空吃飯嗎？D有應酬，放心──D是那人的代號，意思是豬，只有小德和自己懂得。昨日那人打電話說過，最近很忙，要招待日本來的廠商。招待重要廠商，照例三個男人都不帶「外婆」，那是為了喝花酒方便。
喝下午茶稍嫌晚了些。她取出冰箱裡的披薩，放入微波爐。微波爐叮噹一聲，手機也響起簡訊鈴聲。是珍妮傳來的──好大姐，求職事如何，請告知來電──是小德的宜蘭同鄉，到台北來找出路，兩年換四項工作，哲學系畢業，任何工作都可以做，也任何工作都難長久做。聽說父母還在種田，稻穀一公斤十五元，生活與三十年前沒差多少。外科醫生據說有意收納為另一外婆，愛麗絲打死不點頭，珍妮倒是頗心動，大概是窮怕了。所謂求職事，好笑，是暗語。那人的小舅子不知怎麼突然發了財，託那人物色一個正點妹妹，那人恰好見過珍妮，才一個多星期，尚未安排珍妮與小舅子見面，珍妮這種急相，想是撐不下去了。然而，憑女人的直覺，她八成把握兩人會湊合，將來姐妹淘極可能增多一個。
她不在乎這個，反正大台北不缺大籠子，只要自己的大籠子還守得住，過一日算一日，手邊的珠寶貴物會一日比一日多，二十六歲，還有好幾年能讓那人或別的那人動心。按開電視，新聞台，轉台；宗教台，轉台；股票台，轉台；動物頻道，轉台；卡通台，轉台；超級變變變，重播的，轉台；幸福家庭計畫，就這個了。
電視中的父親認真記誦一線鐵路的全部停靠車站名稱，往返各一遍，記錯任何一個或暫停過久便會失去幸福獎金。對了，獎金，中秋節快到了，那人答應給獎金的。她隨手寫一張紙條，用哆啦A夢磁鐵貼在冰箱上方。
小德真是體貼，知道自己收集立體磁鐵，弄來一整套，包括特別版與四季版，窩心哩。全家便利商店的全民拚英文酷搜，缺了QK與JOLIN，小德立即送來，多好。
手機簡訊鈴聲。小德傳來的──莉甜心，下午即可過去，在妳那裡做，好不好──她摸摸胸口。好嗎？大樓管理員、清潔工很可能被那人收買做眼線。安娜有慘痛的經驗。但是，那人確實忙著，應該不要緊吧？不好不好，那人不是省油的燈，萬一，萬一，萬一……？可又可惜，以前都在賓館，如果在這裡，豈不新奇有趣？不行，最好別這麼……也許，試一次看看……如果……不過……那又怎樣……別丟飯碗……她歎口氣，氣自己也氣那人和小德。再傳個簡訊給那人好了，測試測試──北鼻，想你想你一直想你，可以撥電話給我嗎，愛死你的瑪莉──她仔細檢查簡訊記錄，刪除一部分。安娜被逮到幾次，其中一次正是手機簡訊洩了底。
這一行，嗯，她與愛麗絲、安娜都用這一行三個字，這一行領正薪而賺些外快，正常得很，但洩底畢竟是大忌。安娜還在這一行，那是特例奇蹟，不做準的。老男人已經老到可以當安娜的祖父了，在廈門養外婆應該沒問題，在台北就很難說了，所以，安娜回頭求饒，給個台階下，老男人立刻隨勢滾下來。那人的個性不同，五十幾歲也不算老，若是拉下臉，再找另一個外婆比翻手心還容易。搬入大籠子之後，那人還特意拿來一幅從日本帶回來的大掛軸，掛軸上好大一個忠字，就掛在化粧台上方，用意不須說了。
愛麗絲見過忠字掛軸，哼哼五、六聲：忠他個狗頭，他忠老婆嗎？這一行，忠什麼忠？愛麗絲還說，外科醫生在客廳也掛大字軸，上面寫的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愛麗絲又說：該改一下，為鈔票立心，為「外婆」立命，送病人進太平。
胸口還是不平穩。她想到另一個陽台上去澆灌七里香，被電話鈴聲嚇一跳──嗨，北鼻，你呀，人家想你呀，過來嗎？──為什麼？這麼多天不見面──你一定會去喝花酒，不管啦──北鼻，晚上過來啦，晚上啦──那我不高興，獎金才不稀罕──那就少喝一點哦，北鼻，啾，親一個。
她不管七里香了。小德說不定真會硬來。坐在化粧台前，她抓出一把脣膏，紅色的？紫色的？橙色的？銀色的？金色的？……很難決定。她瞧瞧身邊的手機，咦咦咦，怎麼現在忽然想到，電腦飛鏢的鏢盤，單鏢最高六十分，六十分格旁便是最低一分格與五分格。這有點意思，敢就能贏，偏了就認輸，射六十分格很不容易，不射六十分格則注定要輸，電腦射鏢專揀這一格，原來有道理。玩了兩個月，今日才知，哇，以後專跟職業手級挑戰，抓到竅門啦。
她迅速選了一支桃紅色唇膏，穩穩地握，勻勻地抹，細細地拭，慢慢地按。轉頭看銅雕床，以前真無聊。她很滿意顏色形狀，對鏡抿唇，好看，嗯。
＊＊刊登於自由時報．自由副刊．2006/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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