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有記憶以來,母親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撫摸我的左臉,一改她平時又快又急的語調,對我說抱歉,說她不該在生下我時,把胎記生在我臉上,嘆口長氣,又說,出生時,本來沒有的,不知道為什麼,在我幾個月大時,左臉就愈來愈烏青了,我並不懂她那時的心情,只是乖乖的站著讓她那雙溫暖的手,撫摸我的臉。
長年吃齋唸佛的阿媽,會在大拜拜時,要我拿著香,用她那布滿歲月皺紋的手,握著我的小手,對我們平常睡覺的床,口中唸唸有詞,我從來沒聽懂她在唸什麼,有一次我忍不住在拜完後問她,為什麼每次都要對著床拜拜,又為什麼家中小孩只有我要拜,她說:「憨孫,那是床母,她在妳臉上作記號,所以妳要拜她,好讓她保佑妳呀!」說完,她摸了好幾次我的左臉,或許她想抺掉什麼吧!接著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那是端著紅色供盤準備拜床母的母親走進房間,她說小孩子有耳無嘴,但我很高興,多了一個床母在保佑我,而且全家只有我有。
每次到家附近的寺廟拜拜,當拜到那一尊臉上一黑一白的神像時,母親總要我虔誠一點,多拜幾下,這讓我想到,布袋戲裡面,有一個戲偶名字叫做“黑白郎君”,他們兩個和我一樣臉上都有兩個顏色,原來我並不孤單;但當玩伴們在分配布袋戲的角色時,他們全數一致通過,要我扮演“黑白郎君”,我堅持不肯,接著笑說我的臉和“黑白郎君”的很像,然後你一言我一句的吵雜不已,但當他們發現蹲坐在一旁低頭不語的我,這才安靜下來,然後沒趣的散開,回家後,我把左臉貼在床上,心裡不停的唸著要床母去打剛剛笑我左臉那些小朋友們的屁股,要像導師打不寫功課的人的手心一樣大力,打到他們不能好好坐在位子上。
上下學時,在公車上只要有座位,我總是在看書,教科書、漫畫書,不管什麼書,多大或多小,只要能擋著臉的書都好,若真沒有書,窗外的風景,成為我在公車上的另一個避難所;敏感的我,知道和我打過照面的乘客,都在注視我的左臉,從他們在我臉上停滯數秒的眼神當中,我可以感覺的出來;公車上,偶爾會有乘客面有難色的來問我,我左臉是怎麼了,在告訴他們那是胎記之後,他們很能理解的點點頭,之後總是聽到“怎麼會剛好在臉上”等諸如此類的反應,我應付的對對方笑了一下,繼續看我的書,心想久了會習慣的,但手還是摸上了左臉。
求學期間,關於我左臉發生的事,鮮少告訴母親,每當她一次次端詳我的左臉,看看我臉上那些烏青有沒有淡些,我就想,她應該是比我本身還要難過及在意的;讀大專時,有次陪母親去逛百貨公司,經過化粧品專櫃時,我們笑談,以後眼影可以少畫一邊,卸妝也一樣,這樣也滿方便的;或許在經歷那麼多之後,我們都已經可以一起以相同的心態,去面對我這不可抺滅的命運印記。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不再因為別人特異的眼光及不當的言語,而特別的在意或難過,就算對方太過,也很快就可以釋懷,常年下來,我已經習慣性的承受;有次大拜拜,和阿媽生前一樣備齊床母牲禮的母親說下次不必再拜床母,因為等下次我就成年了,喔!那這是最後一次了,忽然有一種失落的感覺,我像以前那樣,再次把左臉貼在床上,看到紅色供盤中米杯上的裊裊香煙和牲禮,從此以後,床母不會再來保佑我,因為我已經長大,不再是當年需要她保佑的小女孩了。
而我和母親身高差距也愈來愈大,她再也不方便也不好意思,再來撫摸我的左臉,但她卻始終沒有忘記我的左臉,她讓我去作過第一次雷射手術,沒有幾年,她打聽到還有一種更進步、療效更好的紅寶石雷射,但每點單價並不便宜,況且我左臉胎記的面積很大,醫師的估完價,總數很是嚇人,我告訴母親,作過一次,我就很滿足了,若真要再作,等我工作,存夠了錢,再來做也不遲,因為我實在不想造成家中經濟重大的負擔,她要我不要擔心錢的事情,也很堅持一定要我趕緊再做第二次,彷彿這樣才能早日減輕她對我的那份愧疚。
雖然有過第一次的經驗,但疼痛是不會隨著時間而逝,而且這次更甚以往,尤其是眼皮的地方,那是麻醉膏最難抹上的地方,也是整個雷術手術最難忍之處,因為母親這次交待醫生要把我左臉的胎記盡其所能的清除;走出雷射手術室的我,整個左臉矇上一大塊白紗,雖然只剩右眼,仍然很快能認出坐在外頭等候的母親,顧不及一旁還有其他等待的家屬,衝過去一把抱住比我矮一個頭的母親,無聲的雨下著,沖淡左臉經年累月的塵封往事。
本文刋登於 -2005-05-05- 中央日報副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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