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樹林看上去寬廣了些,低潮時段。天是亮著的,太陽失蹤了,好厚好厚的雲棉被蓋住眼睛所能望見的天,亮是亮,亮得沒什麼光彩。渡輪碼頭那邊較多人,擠做一堆。從出海口方向吹來的風,帶一絲鹹黏也帶一絲腥味。關渡大橋紅得刺目,對岸的八里,大樓與觀音山都灰頭土臉。幾個穿運動裝戴軟邊帽的人,在專用木板道上忽而露出上半身忽而隱沒不見。
顯然剛種下不久的菩提樹,枝葉未繁,老榕樹仍是那麼一副不在乎風風雨雨的樣子,達摩面壁似的對著河水入定。
何時才能再定下心來呢?毫無把握。連續兩個月,除開春節期間,日日準時出門,提公事包、穿西裝打領帶、梳理整齊頭髮,笑笑向家人說一聲上班囉。然後搭公車轉捷運,一處一處去面試,鐵樹不開花亦沒結果。逛吧,想到新店就到新店,想到士林就到士林,想到淡水就到淡水,反正準時下班回家。每次既鬆一口氣並緊一陣胸口,家人尚未知道實情,自己呢,心往下沉墜。又瞞過一天,情緒可以放鬆,又浪過一天,情緒難免緊張。
難處最傷神最急迫的是薪水。已經向昔日同事告借兩次,匯入專用帳戶。以後喔,以後總會伸手討到空氣的,友情好是一回事,錢來往又是另一回事。職場打滾十年,世面算是見不少了,獨獨這次傻了眼。老闆突然消失,老闆娘早已辦妥離婚移民外國,欠客戶的帳,連討債公司都沒辦法,辦公室原來是租賃的,留下冷氣機桌椅舊電腦等等,客戶連夜搶精光。星期一所有同事同時到班,同時呆在空空的四壁內。小偷大搬家也沒這麼俐落。星期五仍一切正常呢,這老闆城府深到如此地步!
不是星期六日,遊客不多。踱往捷運車站靠河廣場臨岸的樹下。商家與假日一樣營業,岸旁兩百公尺左右沒一塊地空置,太平富裕景象,物阜民豐模樣,新式大型渡輪來回兩岸,似乎沒有間斷過。一艘渡輪在河中央處,兩個穿紅披綠的年輕人站立船尾,看樣子正學著電影《鐵達尼號》的經典鏡頭姿勢,但男的立前方,女的立後方,都伸平雙手。
全家去看《鐵達尼號》時,日子還算好過的。月薪四萬八千多元,加上妻子的三萬五千多元,公寓雖老舊,三十五坪大,夠寬敞了。女兒讀小三,兒子讀小一,都不用花什麼大筆錢。一直自認為中產階級的,再這麼耗下去,難說喔,搞不好變成布爾什維克。
人間蒸發的老闆,曾經意氣風發,笑起來臉皮抽筋肉卻不動:你們啊,其實是無產階級,背債族,欠銀行一屁股。女祕書每逢老闆取笑,卡通式的叫:好幽默喔好幽默喔真是太幽默了喔!幽他個哈巴狗的默,長相很耐看也就算了,目中除了老闆便無人。耐看就是很忍耐的看,那是同事間的文言文,用白話語體說,耐著性子壓下給一巴掌的衝動而乾瞪眼的看。誰都清楚女祕書與老闆鶼鰈情深鴛鴦比目永浴愛河天作之合,至於能不能白頭偕老只有天曉得。
捷運列車上一些青木瓜男女也夠耐看。滿車廂的人,兩條麻花扭一起,只差沒搓掉表皮。遇見幾十回,天地良心,男的概皆四九,女的一律三八,勉強有五官長在臉上,醜到不行,看了火大,AGS。沒受過教育嗎?不會是,有些還背著書包呢。可又面上明白顯示,彼等有百分之八十獸性,人性百分之二十。最誇張的一次,互相伸手入褲內,周圍幾十人哩。
老闆原也人之初性本善,多少有幾克拉的天良,說話酸一點而已,咬音稍稍不正而已。雖說專科畢業後,三十多年沒讀過一本文學書,偶爾還背得出古文幾句,例如,豬豬為豬豬,不豬為不豬,是豬爺,之類。小張是輔大中文系畢業的,乾脆替老闆取別號為恐呼子。公司垮了之後,小張跟自己相同,但差別在於小張的父親是田僑,餓不死的。小張說過不急著另覓職業,要去寫作班上課,將來當作家,因為作家可以坐在家裡,寫字一本萬利,而且小張強調,一些作家寫的作品實在不怎麼樣,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焉。
老楊慘啦,四十出了好幾個頭,中年轉業簡直是挾富士山以超日本海。老楊近乎聖賢,不抽菸不喝酒不打牌不應酬不胡言不爭搶不生氣不忤上不苛下,九不;一沒有,沒有餘錢。兒女都讀大學,父母健在,最可憐。聽說暫時在中和景平路賣牛肉麵,政大碩士呢,奈何形勢逼人。曾經謀過教職,可是台北街頭隨便一個招牌落下就會砸到幾個流浪教師,做做夢罷了,莫陷眠。
兩個流浪漢躺在中正路側的草坪上睡覺,身上都覆蓋厚厚一疊報紙。之前幾次來淡水,中正路反覆走過不知多少次了,說是老街新生,其實與九份一般完全變質。剛畢業時,淡水真是好樣的,老廟像老廟,老店像老店,老屋像老屋,老百姓像老百姓,老吃食像老吃食。記得一家骨董店,老主人渾身髒污,猜測最後一次洗澡或許比鄭成功登陸台灣略早幾年,可是哩,有禮有節,不亢不卑。客人東瞧西看,若不開口問價,老主人會任人一直看到施琅平台之後三百年,待客人臨跨出門,這才溫溫望客人一眼。如今呢,大嗓門搭配擴音器,粗魯得很,沒出手拉人已算賞臉。
公車捷運,捷運公車,幾年來瞧盡各色人臉,泰半顏色疲倦。小格格音訊未通,該祝福早日順利嫁人。進公司第一年起,便知小格格已相親不少於十次,幼秀標致的女子,脾性好家教好,偏缺姻緣。好不容易相中一個男子,小格格把吃奶的力氣都找回來用在男子身上,一心一意要嫁。男子自稱國防部文官,什麼官不曉得,杜老懂面相之術,警告小格格,男子滿臉餓紋,絕非善匹。小格格否認,終究貼出全部存款三百萬元。小格格天天搭公車捷運,計程車也捨不得叫,眾人站在兩百坪大四壁內那天,小格格當場暈倒,因為太大意將僅有的五萬元鎖在辦公桌抽屜裡。如果順利嫁人,但願老天幫忙找一個善良又有錢的,否則小格格年紀也不小了,怕也不好找到什麼好職業。
小格格得奉養雙親照顧兩弟妹,杜老的情況可以反過來說,雙親要奉養,弟妹要照顧。那弟妹不成材,懶惰好吃,杜老一直未婚,半輩子養四個人。算什麼都準,獨算未著老闆的狠。下半輩子呢,杜老精打算,已在萬華龍山寺旁巷子賃屋開命相館,生意不錯。何以?杜老語帶玄機:窮算命富燒香,窮人愈多,求算命的人愈多。收入?較上班時還多,那大約不少於五萬。
大貓沒問題,本就狡黠。公司丟了一星期不到,就與族人設立外勞仲介公司,當然同時仲介外籍新娘。幹這一行最好有靠山,族人當民意代表,全台灣再好不過的靠山,總統都不如的。想過投靠大貓,一起吃頓飯,然後去唱歌,陪同的人三角六尖,頰肉橫生,明明是黑道。唱歌時才難受哩,俗到ATOS,誰聽到誰倒楣,一定連續三個月買樂透不會中任何大小獎。大貓無才,但是敢,想一想自己,不是那塊料,作罷。
蠻牛的父親任職電視公司,輕輕鬆鬆換跑道,可也確實會攝影。智商只夠看連續劇偶像劇與迪士尼卡通,卻特好投票選舉。小白常與蠻牛鬥嘴。小白說,逢上選舉,媒體口口聲聲百里侯、父母官,封建透頂,人民公僕怎麼成了父母?家中有父母,還得去選出人來當父母?蠻牛答不上來,乾笑幾聲:當官作生意不都賺錢嗎?賺錢有何不好?小白又說,當官的貪污一次,平民得五百年不吃不喝上班打卡才夠湊足那筆錢。蠻牛說:人家有那個命,你吃味。小白掉書袋諷刺: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蠻牛說:什麼雞不可以喝豆漿?
早過午了,太陽仍然蒙頭蓋臉。環河道路上的遊客多了一些,賣海產的店家,鍋爐擺道旁,揮鏟吆喝,遠遠聽見是一盤一百元,包新鮮。射水球、投籃球、套瓷偶的店攤前,都聚集十幾人。新店碧潭吊橋邊也是這個樣子。畫人像的、剪紙側影的、彈吉他的街頭藝人,有的忙,有的閒,那個一人樂隊尚未出現。兒子女兒都當過模特兒,畫者三十分鐘左右完成畫像,其時不覺得五百八百可貴,女兒一口氣要兩種畫像,給錢。春節前,拼拼湊湊,謊報交出一筆根本沒有的年終獎金,驚險過關,但藉口身體疲倦不想出門,好歹混過,省得出門花錢。
街頭藝人憑本事過日子,自己是讀文科的,什麼手藝也不會。做工賣力氣吧,是願意,在電視新聞中看過,何地招考清潔工,高學歷還真多,只不過得扛沙包競跑,光這一點就比不上別人。辦公室坐十年,坐出髀肉來了。
琪琪只在公司待過兩年,幸運的逃過一劫,出事前一年多轉到電視台當記者。忘記哪一次大台北淹水,琪琪在風雨中報導水患消息呢:各位!觀眾!現在!記者站的地方!水深已經!淹到胸部!你們一定!看得出來!現在!記者要往裡面!再走去測測看!同事們笑翻了,琪琪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淹到胸部等於淹到大貓的肚臍以上一點點。琪琪的英文程度高,從小讀美國學校的。心地極好,失業後跟琪琪借錢,絕不落空又不傷自尊。愛用名牌貨是唯一缺點,但琪琪是新新世代,自有一套用財觀念。琪琪說:說句話別見怪喔,要是太久找不到新職,到這裡拿多一點,撐久一點,反正這一身你看,連皮包首飾總值八十萬元。
女祕書喜愛名牌貨不下於琪琪。一瓶美容霜五萬元,不皺眉頭,手錶值五十萬,還嫌不夠高級哩。身材沒話說的好,最憎恨女祕書的小晴都承認。只是,用一瓶五萬元的美容霜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費了卿卿鈔票。理由?很簡單,那張臉即使動三次整容手術也未必整得整齊,很難形容。很難形容的意思,小晴說:就是很難整形美容。女祕書沒跟老闆跑,小晴打聽出來,似乎雙方有連絡。討債公司討不到女祕書頭上,也是受雇受害的職員呀。
受害尤烈是小李子。聽信老闆的麥芽糖言語,投資一千五百萬,算合夥人。小李子酷似李蓮英,拿慈禧太后坐大轎的照片比對,兩人像雙胞胎,前小李子略高,後小李子略矮。小李子被老闆耍得七葷八素,與同事們一樣在掀底牌時得知牌丟了。事後交保在外,房屋抵押了,汽車抵押了,值錢的東西都抵押了,誰逼得緊就揚言跳樓。聽說以前跟過一個大法師,捐錢不少,所以去向大法師求情,半路出家的大法師跑江湖賣春藥出身,怎麼可能大發慈悲?再且,佛門淨地,俗事遠離,三千煩惱絲都剃了,哪裡來的阿堵物?阿堵物是煩惱源,應該四大皆空才好,大貓敢和小李子連絡,小李子轉述大法師的訓誡,大貓建議小李子出家算了。小李子好色不好德,料應不可能。
可能,總有一天會瞞不住事實。琪琪的話無可懷疑,但好意思嗎?兩個月熬過去,還能再熬兩個月嗎?三十七歲,說小不小,說老算老,與六年級的競爭夠累了,七年級的又冒出一大票。誰說草莓族受不住拿捏擠推?好樣的七年級生抗壓性高得駭人,低薪也無所謂。六年級的呢,軟皮球,怎麼拍打怎麼彈跳,挺適合二十一世紀的軟調調。四年級的早就沒人要,再過幾年,自己這一批五年級的只好一個個排隊到貧窮之河努力往下跳。
河水再過一小時就會漲潮。風不小不大,吹在身上還是會起寒戰,太陽硬是沒臉見人。對岸的觀音山與大樓維持原樣。賣現煮小管的胖老闆中氣十足:三斤一百元!現撈的!三斤一百元!紅樹林方面,一個小女孩叫聲尖銳:你搶我的,不要臉!另一個更尖銳的男聲回答:我先看到的,你才賤!老榕樹心定氣閒不在乎的輕輕動幾根鬍鬚。天似亮不暗,雨絲細細飄,渡輪碼頭邊好像天長地久都一直那麼多人。公事包微重,裡面是舊文件,翻翻看看,如在夢裡,文件上的字是三個月前打印的,感覺卻比《尚書》、《論語》更久遠。
厚厚的雲棉被半灰不黑,比剛到時更寬廣了些。隨便吃點什麼去吧,慢慢的吃,慢慢看店家的電視,牛步一頓飯之後,搭捷運任何一條線都可以,三十五分鐘到頂溪站,轉七○六公車,十五分鐘,再走路五分鐘,估量五點五十分可以抵家,有把握不會超過妻下班後準時到家的六點。
**刊載於2006/04/18、19 聯合報.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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