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就讀的學校正好坐落於城市邊郊的夜市邊,便有更多機會,在日頭又翻過了一夜一頁,重新點校那座深夜市集的白日光景,彷彿散戲後的舞台,燈光大亮那些乾冰霧氣油亮亮夜裡瞳珠若燭光的魑魅皆褪去,四散歪倒的鐵椅之間塑膠袋節目單颯颯吹起又撲落,戲子素面未容妝怔怔孤立於台上--或者對一座夜市而言,空間的本身便是主角--他眨巴著一雙泡泡眼有種失重的恍惚,兀自猜疑這樣持續開張沒有睏著的時間,是不是若緊繃過度的橡皮筋鬆垮垮失去了彈性,是一場沒有辦法醒來的渾沌睡眠。
夜市在白日裡猶然醒著。
辰,日光已然大亮,垃圾車剛剛過去,人行道重新亮燈,夜市裡一路散落的竹籤空碗瓢,塑膠袋沿街拖行,並未隨著夜漸褪離隨之捲入黑暗中(想像柏油馬路上黑暗一截一截撩起裙襬露出腿幹似逐層消退,而垃圾隨著星球運轉同時掩失了身型),被壓扁的保麗龍空盒上新的輪痕輾上舊的,腳踏車叮叮,貨車發出刺耳警示聲響與小發財拉開側櫃門軌同聲預告早市的開場,昨夜沿街舖上尼龍布防水布大喊「人生半百一件五百好看隨地擺」的小販撤退,換上菜販帶著斗笠鋪開籮筐保麗龍盒,裡面生猛勁竄活魚銀鱗賽過成衣亮片,時蔬猶帶泥土香與舶來品跑單幫的比賽原產地身世,夜來撿便宜搶新潮的觀光客夜遊男女都老了十幾歲,以在地人推著手推車腕纏紅白塑膠袋的婆媽形象出場,在那一刻,屬於外來者,地緣特質標示著「經過」、「參觀」性質的夜市,在過渡夜的邊界一腳跨入晨光之際,又還給了當地住民,以早市的型態報戶口,始然與近在咫尺的近鄰們相認。
巳時,九到十一點,終戰時間,晨間那以磅秤以量計斤斤計較於價錢與新鮮與否的拿捏計較皆隱沒在沒有陰影的日光中,溫度攀升,柏油路如蒸白煙,夜市裡彎曲的巷弄因而產生一種視覺上的扭曲,似乎這些城市裡如腔腸器官般的通路到此時始有動作,搓活搓熱了經絡緩緩的運動著,消化了消費者,派出清道夫如血球防衛機制清理垃圾殘餘,清腸通胃還原街市原來的樣貌。
午時是空缺的時段,也許在屬於夜市的時間計數裡,相較於午夜時燈光探梭迴照,擴音器加油棒共振齊鳴的繁華光景,這是不存在的一刻。烏金退化為黃銅硫磺,夜市的本質暴露,若從高空俯瞰,迂迴繞錯的迷巷少了遮雨棚與各式帆布棚看板閃光燈的遮罩,赤裸裸現出內在本質,外露的水溝、牆壁上未遮掩的電線水管,以及蹣跚踱步而過脫了毛的流浪貓狗,夜市街角那鏡面弧圓凸出的廣角鏡最能映現夜市的本質,世界在其中誇張的變形--便宜的更便宜,流行的被大量販售,有保存期限的食材則被轉換為口碑掛保證的百年老店夜市老字號永續留存,而這一刻,廣角鏡裡只閃射出一道光,光裡沒有其他,光裡不存在夜市。
未時,牆頭條紋貓的腳步遲遲,日照的腳步遲遲,店家前景觀攀藤植物鬚角緩緩移位,因為光與熱而失去時間感知的市集,由鄰近大馬路的門市開始,鐵捲門嘩嘩拉開一如爆破漸朝夜市核心聚攏,由推著兩輪車四輪車或腳踏車後座搭鐵架的零食小販開始,很快,初放學的學生便會滴水似三三兩兩滲透入盤纏的巷弄中,那之後,天幕拉下鐵門拉起,柏油路上塑膠布一字排開,星星沒有亮的天空,鎢絲燈泡散發微微的金屬溴味,半空中漫畫對話框似浮起一個又一個討價還價聲響如爆煙花,夜市在夜以前開張,好像它一直都在那,沒有睡,夜之後還是夜,白日一切才屬幻夢,連接昨夜未歇的喊喝與潮流,夜市繼續買與賣。
若不算時間,不殺價,辰巳午未,城市午寐,人們把腳交給夜市,還沒開始的,已經開始。
本文刊於 2005-10-09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新世代男言之癮〉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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