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換氣與憋氣之間,在手划水與腳踢水間身體翻轉,再游一回,在記憶與記憶之間,迴旋。唯有在水中的片刻,我的身體才能感受到完全的放鬆;被水完全包裹,身體與記憶開始伸展,然後飛翔。
畢竟,曾被限制的身體一旦觸碰到自由的氣味,便無法再回頭。
那麼我們就先回頭看吧。母親對家裡兄弟姐妹們的生活管教,不可謂不嚴厲,從幼年到成年,皆是如此。我可以了解母親處處保護我的心態,她總是這樣地認為,我身體的殘缺,是她照顧疏失造成,於是母親基於保護我的觀念,就是從此不讓我離她視野她身邊,讓我接近任何有危險的可能。水邊、山邊、海邊、馬路邊,任何一切會發生意外狀況的場合,母親皆是一再地禁止。不過也因為如此,我的童年,失去與山與海,與水與自然親近的機會,童年時期,似乎大部分時間,我形同被母親的愛給軟禁。
但即便身體軟禁,情緒還是像匹脫韁的野馬,一旦逮上機會,我是死命地玩。就像我還是偶爾會甩開母親的禁令,在週末,跟著庄內的小朋友,騎著腳踏車,一古腦兒地往海邊騎去,抓寄居蟹、踏海浪、撿貝殼去,在礁岩間翻找本來就該是屬於我的歡笑聲。
回家後,曬傷的皮膚是賴不掉的證據,這脫了一層皮的證據,不免惹得母親一頓怒火中燒,一頓竹鞭抽屁股的皮肉痛,是理當合理的懲罰。
離開家鄉母親身邊,我到了城市獨自生活,我才從此拋開束縛,光明正大地買張票,穿上泳褲,進入租屋處附近的一大型水療養生館,自由自在地享受在水中漂浮與飛翔的感受。
坦白說進入這樣現代化的水療養生館,我第一次發現水真的好好玩,也許這池雖加了氯氣的溫水游泳池,總有些嗆鼻味,但養生館裡的歡笑聲並沒有因此啞了聲。一池池的中藥、玫瑰花、巴斯克林等浴池,泛起陣陣迷人的氣味;紅外線烤箱、蒸氣室、氣泡水療SPA池,標榜著加強身體機能的效能;我在各種藥池之間來會浸泡,在烤箱、蒸氣房靜靜地讓體內的汗水毒素排出,在溫水池之中,放空思緒,只是單純地在泳池間來回地游。
二個小時後,步出養生館,身體彷彿去了幾磅重的壓力,一身輕地走回家。如此享受與水之間親密的互動,其實也是因為身體需受水療復健上的需要,來對抗日漸衰敗已殘的身體。
近來回家,母親嚷嚷著她左腰痠右背疼,我說老是貼膏藥也不是辦法,要不一起去養生泳池一回,好好讓她在水療池中享受SPA的快意。母親蹙眉地看我,要多少錢,我心虛地說,400元。母親聽了,不再回話。我知道這樣奢侈的養生享受,一次400元,頂多在裡頭耗兩個小時,皮膚就開始浸皺了。這樣的消費額,只為游一次泳,泡一次藥澡,沖一次SPA,對於在鄉下常年省吃儉用的母親而言,400元大概是家裡一月的水電費。
我才剛回到城市落腳處,母親來電,電話中開始講起:「大家泡在水裡,那水很髒,新聞都有報,染紅眼、淋病的一大堆,大腸桿菌那麼多,你知道大腸桿菌是什麼嗎?那就是大便水,你去的那一家乾淨嗎?……。我身材那麼壞,哪有阿嬤也穿泳裝去那裡,不怕給人看光光,羞死了,你下回幫我注意一下,有很多的阿嬤級也去那嗎?問問可以買老人票打個折,你也知道四百塊夠三個人吃夜市的牛排,太貴了……」我臉上浮上三條線。
本文刊於 2005-08-07 中華副刊〈新世代男言之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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