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揹著背包五湖四海闖蕩的朋友,引述她在路上聽來的說法:決定旅行品質的,有三大要素,第三名是旅館,第二名――旅館,第一名,也是旅館;投宿的所在是關鍵,儘管如此,上路前我除了確認首個落腳處,其餘的,都未預先安排,甚至連下個地方將往哪兒去,也預留了隨時更動的彈性,因此於愛丁堡待滿四個星期後,接下來的行程,我都是從尋找旅店開始認識一座新城市。
在歐洲晃蕩三個月,住過一般民家、B&B、廉宜的小旅店和青年旅舍,有回錯過了末班車而不知尚有夜間公車,我甚至在馬路旁躺椅過了幾乎一夜。
民家可以深入一般百姓的日常生活,於體驗異國文化感受最強烈,但長時間近距離的帶狀接觸,難免使並不那麼熟絡卻要恆常保持熱絡的雙方,也有陷入無言以對的尷尬時刻;英國饒富盛名的B&B,提供床位和早餐,餐桌上主人建議許多旅遊指南上沒有的在地資訊,很受用,一回女主人興起,還親自開車領我去遊了一遍倫敦的高級住宅區――高門,在漢普斯德石南園遊蕩一個下午;小旅店位於市區,交通便捷,但若受限於經費,則多半簡陋,我在巴黎、巴塞隆納兩地,便都苦於隔音太差,不過空間獨立、隱私佳,晚歸也不必掛心有人等門,住起來自在舒坦。
至於青年旅舍,是全世界自助旅行者的首選,得益於價廉、容易結識新朋友,我的那名友人,如在此邂逅有相同目的地而談得來的夥伴,並不介意與其盤桓數日,數日之後再各走各的;她告誡過我,旅途上的羅曼史不是不能談,但不能讓自己脫不了身了;我對青年旅舍有更浪漫的想像,那是腦海裡的一幅圖畫:一個旅人揹著背包,四海為家。光這個形象,便讓我有隨時想要出發的騷動。
與揹包客形象最為契合的,自然就是僅能滿足最低限度物欲的青年旅舍了。
青年旅舍(YHA)的成立,來自德國一名教師,他領一班學生出門遠足,途中遇大雨,一群人無處可以打尖,只得草草在鄉間小學教室裡舖上稻草,過了一夜;一夜無法好眠的老師遂興起為年輕人開家旅舍的念頭,時在一九○九年;三年後第一家青年旅舍於德國開張,利用的是廢棄的古堡,那名德國老師主張,所有男孩女孩都應該走出家門走出校門,去旅行,去住青年旅舍;時至今日,青年旅舍已是全球最大的住宿連鎖集團。
上路前,我認真要把自己塞進那個浪漫圖像的輪廓裡,無奈行李過分臃腫,而肩膀顯得軟弱,我終於認分地將什物自剛買來的大背包裡一一取出,好遺憾地擺入硬殼行李箱裡頭去。
不過,我還是去住了青年旅舍,約克三天,倫敦一個星期;世界青年旅舍的總部就設在倫敦;青年旅舍的門口都畫有藍色三角形內罩反白的冷杉和房子的圖案, ,這個標誌是一九六一年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准使用的;青年旅舍的標竿則在成立之初便已許下:安全、經濟、衛生、隱私。
在約克,我首次入住;於櫃檯登記、繳費,將行李箱鎖進大儲藏室,我攜著隨身背包前往臥室,推門而入,異味立馬如奶油狀的流質物體朝我湧來,終至於將我包圍,滲透、浸潤,刺鼻的微酸微辣,還嗅得出淡淡的苦味;大房間沒有多餘的裝飾或立柱,左右兩排雙層鐵架床緊靠著牆壁,一張、一張又一張地延展而去,約莫六七十個床位。
在倫敦,二度入住,是個八個床位的小房間,一對澳洲姊妹長期租賃,就在旅舍地下室的酒吧打工存再度起程的旅費,其他人來來去去,屋裡恆常發著霉味和腳氣味。
入住時,櫃檯說沒有多餘的鑰匙給我了,因為上個房客未歸還。明天,他說,明天給你。明天到了,他再度回我明天。一個明天等下一個明天。可是新房客卻拿到了自己的鑰匙啊。每回進房我必須敲門麻煩室友,好苦惱,第四天按捺不住了,將幾句英語預習一遍,氣沖沖打算吵架去;這回站櫃檯的卻換了名年輕女孩,當她又告訴我沒鑰匙時,我揚聲啪啦啪啦抱怨起來,女孩不住對我說對不起對不起;這下子沒輒了,準備就此打住,她身旁一個男孩卻好不客氣地賞我四個字母的髒字,沒有就是沒有,你吵也沒用。我火大了,還他以同樣的髒字。這時候自始旁觀的一名男孩,笑吟吟地由口袋拿出一把鑰匙,遞了過來。
道過謝後轉身準備回房,樓梯口卻讓四五個男孩女孩霸占著,都沒有讓路的意思,我也不打算走另外的樓梯,疊聲借過硬是從他們的縫隙裡踩出一條路來。
也是在倫敦的青年旅舍,一日我沒出門,躺床上看看書寫寫札記,只要闔上便會自動下鎖的房門被推了開來,走進一個年輕黑人,他沒看到隱在角落裡的我,東翻翻西碰碰,我輕咳兩聲,駭了他一跳,哦,對不起,我走錯了。
「安全、經濟、衛生、隱私」?我看除了經濟,其餘都不合格;不過朋友說了,英國的青年旅舍是異數,德國的就不同了;可惜我因故縮減後半行程,自巴黎搭TGV直達雅維儂,把由法蘭克福縱貫德意志的這段旅途給砍了,沒能體會貫穿以德國意志的青年旅舍,想像位於巴伐利亞黑森林裡的青年旅舍,應該很能為 代言。
最能讓人於日後回味的,畢竟還是人。
我攜行李走進約克青年旅舍的臥室,空無一人,挑了最裡邊靠窗的床位,將隨身行李倒出,撿掉無用雜物,再一一裝回,這是我每到一個新居所多會有的舉止,類似於儀式,或是張小燕在還不知怎麼接話時,蹲到了地上去的哈哈哈;當我躺床上後,突然聽到書頁翻動的響聲,很輕,但確實是有的。回頭張望,才發現有人半躺在下舖,上半身向外攲斜,藉著自然光看書;他就在入口處,背包什物紛散於地毯上如落葉。剛剛我才經過他呢。稍事整理後我出門去,晚餐時分回返,他仍在那裡,讀書,靜物一般。
是個日本人,讀的是日文書,居然就是卡爾維諾筆下「坐在落葉舖成的地毯上,手捧一本日文書」;在歐洲,東方臉孔的觀光客,大陸人占有相當比例,而東方臉孔的揹包客,以日本年輕男女最活躍;歐洲人看黃種人,日本人韓國人大陸人台灣人,都沒什麼概念,結賬時候,店員多半會送我一句阿里阿多;一回一個義大利朋友被笑說他們到了黑夜就沒法對話,因為義大利人說起話來比手畫腳,看不見等於聽不到,我跟著哈哈哈,沒想到一名克羅埃西亞的小男生轉而把矛頭指向我,你們中國人取名字就是把鐵罐子從山頭踢下來,一路上發出什麼響聲就是什麼了。不同文化的隔閡,大約如此。
那個晚上我早早睡下,睡下時候只有我和那名日本人;半夜裡醒來,看見所有床位不知於何時竟都睡著人,那種光景好比一張墓碑底下埋著一個人;翌日,一陣窸窣,窸窣聲很快熄去,我起身,發現昨夜裡那群人,全都蝗蟲過境一般地撤離了,日本人則在不疾不徐地整理行囊,推門,離去。
這幾年來我常會想起他,重溫一遍當時的氛圍,他的臉孔那樣的安靜,那樣的從容,而且篤定;出遊,尤其是長途旅行,多半為了以行萬里路來應證或補償讀萬卷書的不足,我好奇他對沿途景致的置身度外。
日本人走後,我遇見的是一名女孩,哈囉。哈囉。你哪裡人?台灣。泰國啊。不不,不是泰國,是台灣,T-A-I-W-A-N,台灣。她自揹包拿出一張世界地圖,要我指給她看,並告訴我,她是以色列人,她用食指逆時鐘方向畫一個大弧,一兩秒鐘之間穿越了中東俄羅斯歐陸橫渡英吉利海峽抵達英格蘭,這就是她這一路巴士火車飛機徒步行過的履痕;她剛退役,軍人?我想起來了,好多年前看世界小姐選拔轉播,晉入決賽的以色列小姐臨時棄權,因為她的國家與鄰國爆發衝突,戰爭一觸即發,她要趕回去抵禦外侮。
女孩很熱情,大約和她那口疾速的英語有關,每回我都得確認再三才敢回應,這不禁讓我有點黯然,看來四個星期語言學校是白上了;她約我參加ghost tour walk,事實上我沒太大興趣,但還是去了,領隊帶我們在城裡的各個景點走動,每個景點顯然都有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主講者好誇張,遊客也都捧場,而我,多半時候只能揣摩意思,也跟著嗚――也跟著啊――也跟著哈哈哈,看到以色列女孩興致盎然參與其中,好歆羨。
終於解散了,我略鬆一口氣,兩人並肩走在回旅舍的路上;路上有一個賣kebab(類似台灣街頭賣的沙威馬)的攤子,趨前各買了一份,女孩好亢奮,她在嘰哩咕嚕地對店家說話,對方起初還試圖搞懂她的意思,後來只是嗯嗯嗯地敷衍著,很快地便置之不理了。
英國人也聽不懂她說的英語。
我們並肩走在回旅舍的路上,默默,兩人都不說一句話,我好希望當時自己不在那個現場。
然後就是那對澳洲姊妹花了,她們在倫敦已經待上三個多月,於青年旅舍地下室酒吧打工,等存夠了錢就要往北到蘇格蘭去;姊妹倆都是二十出頭,她們說這樣一邊打工一邊遊歷的日子有兩年多了,我問,什麼時候才要結束這趟旅程?姊姊聳聳肩,也許哪天就想安定下來了,誰知道?妹妹接嘴,可是現在我還想多過幾年這樣的生活。姊姊說,希望自己老得不能動的時候,戴著老花眼鏡坐在躺椅上回顧一生,看到的,是一幅繽紛多彩的圖畫。
也有人是這樣安排自己的人生的。
我憶起當初催促我上路的呼喚:一日在網路看到一則留言,如果你的生命只剩最後六個月,你希望做些什麼?有人留言說要陪家人,有人說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我心想,我還沒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呢,我想出國旅行;旋即思及,陪家人、談戀愛,乃至於出國旅行,哪需等到人生的最後半年?當下我便把手頭的工作做了個了結,著手安排六個月的自助旅行,我要實踐腦海裡那幅「一個旅人揹著背包五湖四海走去」的圖像,準備從愛丁堡開始,一路追著陽光南下,而倫敦,而巴黎,而法蘭克福、柏林、巴伐利亞,經奧地利抵達普羅旺斯,越庇里牛斯山入伊比利半島,最後自葡萄牙里斯本回返;在旁人眼中,下這個決定需要勇氣,這個勇氣不是用於追求,而用於放下,追求是迎向未知,未知不可卜,也就無所謂失去,放下則為捨掉既有。
憑著一股任性,我出發了,我以為自己算得上是個有勇氣的人了,但當遇到澳洲來的這對姊妹時,一個激動人心的勵志故事舖展在眼前,她們才是契合於青年旅舍成立之初的精神的探索者,而我,終究更像個適合投宿到有服務生代勞瑣務的旅館的觀光客。
蜜蜂採蜜一般,我從她們身上體悟到一點什麼,學習到一點什麼,加入原本我所擁有的,上路,繼續未竟的旅程。
** 刊載於2005.6.14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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