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趕路五個小時後, 不聽話的背脊和腰臀已經給予最嚴厲的警告, 所幸車正下交流道, 在微雨的暗夜裡, 流暢的車龍已是最大的恩澤。我把玩著起霧汗濕的車窗, 輕脆的手機鈴聲在寂靜陰冷中響起, 我清清喉嚨, 再掛上電話。男人問我在哪裡, 說他剛開完會, 接著要和客戶去練幾竿球。
提起簡單行囊鑽下車, 陣陣襲人而來的饑餓冷清帶我走進一間溫暖昏黃的小餐館, 緊倚著吧檯, 向有著一雙迷濛貓眼的女侍要一盞熱茶。她前額一小絡髮絲落在淺笑輕揚的嘴角, 因為忙碌, 頭髮有著似床上纏綿過的零亂。引人遐思的迷濛貓眼最後端給我冒著熱煙的小陶鍋, 五彩油亮的沾醬和隨人處置的食料。
在這樣最需要找人依偎的夜晚, 我獨自落腳在這樣的小店, 滿屋子不相干的人似乎都有了親近的理由。或許是慵懶的音樂還是酒館似的昏黃燈光, 身旁的男男女女輕鬆的聊著工作上的瓶頸、惱人的問題或者只是說著一些無所謂的事。而真正的情感其實都深藏著, 暫時擱置在某處, 等小店以熱騰騰的食物和獨門的醬料撫慰腸胃, 待迷濛貓眼以銀鈴似的笑語平靜心情後, 才被拾起帶上旅程。
我一邊玩弄著我的食料, 先放入白菜香菇蕃茄, 肉片涮過就好入口, 一邊想起了男人從無報告行程的習性, 可今晚他卻來電告知…。湯頭要耐人尋味才好, 可是, 耐人尋味的愛情令人一半歡喜一半擔憂。有人說剛談戀愛時, 腦袋裡分泌一種讓人興奮頭暈的化學物質, 隨著時間座標的延伸, 那個化學物質會在平均三年後逐漸走下坡, 終至不再分泌…。
微恙的心情隨著裊裊輕煙昇起又緩緩放下。婚姻圍城內的生活理應如此, 有什麼好說的。只是現在男人和我之間只剩一半憂, 那五年後或者十年後會是什麼樣子? 所謂幸運是在激情消失前, 將愛情轉換為親情, 再佐以責任和機緣, 於是兩人相安無事一輩子, 還是靠著不被發現的出軌帶來的刺激和愧疚維持兩人關係。但大部分人的情況落點在極端之間, 表面看起來日復一日的平靜無波, 實則處處暗礁, 一不小心就遍體鱗傷。
起先是因為不知什麼緣故, 走在茫茫人海裡, 想要尋覓共度一生的人。或者生活中莫名出現了某個人, 在微雨冷清的夜裡, 激動地與之印證同一感想, 衝口而出同一句電影對白, 最後在一團亂的被褥裡, 於彼此身上作印記。男人的基因裡藏著流浪的DNA, 以不停的散播種子為使命。女人則因為卵子的依附, 必須選擇安定。 於是不平等的競爭與苦戰便起。而每次看見別人為愛癡狂的模樣, 就忍不住怨恨, 因為想起自己的平凡懦弱, 對抗愛情時的束手無策與小心翼翼。
食慾已被滿足的人們開始下一回合的挑逗。原本溼冷安靜的空氣變得有一點熱, 有一點吵。隔壁碟子的青菜裡躲著一隻小蝸牛, 我有股衝動, 想將它拾回飼養。迷濛貓眼終於有空遞給我一杯不冷不熱的茶, 我則把食物依喜好川燙或滾煮, 再佐以辛辣醬料, 於口中作完美的融合。我斜眼瞄著隔壁菜盤, 發現盤底早已朝天, 小蝸牛不知去向。不知道是食物太可口, 還是醬料太過辛辣, 我吸口氣, 發現自己滿眼淚水, 於是再將冷茶一口仰盡。
我拿起湯匙, 在滾滾熱氣中攪和。青菜與肉已經煮得太爛, 遂把菁華留予湯汁, 我輕吹著氣, 小口啜著。迷濛貓眼為客人端上冒著輕煙的咖啡與淚眼凝結的梅凍。而被我遺忘在去年夏天的愛情記憶正輕擰著迷濛貓眼的腮幫子, 告訴我它回來了。
沁涼的梅凍被薄如紙片的湯匙輕劃出一條傷痕, 汨汨流出尚未凝結的淚, 我挖空小巧如心的梅子, 滿口都是酸甜冰涼。愛情的原貌如美人枯骨, 讓人無法期待明天。身旁女子被同行的男伴逗得笑溼了眼, 無限風情的吃著青菜, 喝著小蝸牛湯, 等著稍後暗巷裡的狂吻道晚安, 和整夜的戀戀不捨。
遺忘痛苦是人的本能。遺忘的同時, 自我保護機制隨即啟動。爭執、冷漠、甚至背叛的事件將原本癡傻多情的心於烈焰下灑鹽煎烤。不待全熟, 我便叉起一塊最多汁柔嫩之處用力咀嚼, 任憑淋漓鮮血自嘴角淌下。唯有如此, 才能將刻骨銷魂的曾經忘卻, 才能赤腳走出遍地藜棘的愛情荒漠。
這便是變老變奸巧的關鍵。接下來的演變即心知肚明卻又累得懶得不想再去算計什麼, 而如舊鞋的關係一路走來早已難理難清, 反正還有出軌或者自我催眠的種種方式轉移失落, 只是偶然在夜裡無端的心悸裡醒來, 看著呼聲震天, 腳上還穿著半隻襪子的男人, 我翻過身去, 心底鄙夷起愛情故事的始末…。
迷濛貓眼微笑的遞過帳單。我嗅著滿滿的情慾費洛蒙在吧台燃燒, 男人來電告知練球結束, 正準備下交流道, 二十分鐘後到家。我拖著飽食卻無法饜足的口腹慾望, 隱入暗沉的夜, 準備再若無其事的循舊規矩過生活。
**刊登於中央副刊2004.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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