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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0-19 21:20:07| 人氣41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新鮮貨】親愛的嘉嘉─黃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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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戴著厚重護目鏡框坐在窗邊的妳,像小魔女般。妳上課時專注地聽講,也努力拿著筆在課本上寫著些什麼。一堂課下來,我重複問著有沒有問題,妳總是張著雙眼對我搖頭,嘴上說著:沒有問題。妳實在給我很大的精神鼓勵,而我實在是個菜鳥老師,對吧!嘉嘉。

妳不像教室裡幾位女同學嘟起嘴、擠著眉對準手中鏡子,小心挑畫起細眉。她們發現我眼神中露出些許老師的威嚴,雙手捧立起課本回我個鬼臉,移動巴掌大臉龐,躲進醜醜厚厚的國文課本後面,繼續畫著青春而美麗的夢想。

上回作文題目是:「我」。回家批改到妳的作文,四方格內的字體娟秀,字跡乾淨得看來沒有隱藏任何心機。但我在小小字體之間還是聽見妳訴說一個微弱祕密。老師,我有色盲,我分不清楚顏色,但我很喜歡畫畫,還是堅持選擇商業設計科來讀,因為我相信這繽紛世界,是由黑白這兩色當底色調配而成。我畫一張送給老師,希望老師會喜歡。

像小魔女般,妳在小小圖畫紙上施起黑白咒語,單純地讓黑白線條對話、交織出一個人物,那是個穿著斗篷風衣轉身的男子背影,眼神藏在長髮之間,陰鬱與溫暖並存。妳說那是我,人物旁寫著「老師,要幸福喔!」我揣想妳雙眼瞳孔裡,一切該都是由黑白與是非建構出來的單純世界吧。但我從妳臉龐看出也許並非如此,妳臉上的笑容很稀薄且孤獨,妳還是免不了擔心妳筆下的夢想,是否真的有這可能可以伸展在某個百貨櫥窗角落裡,捕捉行人匆匆眼光。妳這來自黑白世界的小魔女,要涉入一波波五光十色流行風潮,很容易就會被摧折淹沒。妳筆下與眼神交匯出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這樣有性格的小魔女,不易被馴服複製成廉價的五彩絨毛娃娃。但嘉嘉,妳依然單純而勇敢地選擇妳的興趣,而不是離棄自己的願望。

雖是如此,在四方小格的簿子裡,妳還是偷偷地承認妳怕黑。妳的視網膜只能分辨出黑與白,其餘五彩顏色完全泅泳不進小小瞳孔內,且害怕強光。

無論是黑或是白,那都是孤獨的顏色,妳害怕極了,所以只能用微笑盡力地掩飾自己隨時處在黑暗的恐懼。我能了解妳心底這種很深很深的恐懼感,因為,我和妳一樣怕黑。我的青春期,也曾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進行著,沒有陽光,只有黑暗,只有恐懼,只有霉味。

嘉嘉,我也偷偷告訴妳一個故事。小魔女,妳得準備好進入我的青春期,那是一個藏在黑白膠卷內的國度。

因為愛我,父母親送我進城市裡升學率最高的明星學校;因為身體關係,我在國中時期,自卑感過重,學習能力也變得遲緩,我被安排進「資源班」就讀;因為導師告訴我說,資源班資源比較多,可以得到比較好的照顧。我一直很感謝我的導師,到目前還是如此;畢竟當時他還是一個剛畢業且充滿教育熱忱的老師。他執意要我當班長。

不過我的同學們,有人眼神像是個哲學家,永遠望向遠方,思索著未來的陌生人生;有人外表早熟像個小老頭般,頭髮掉得精光;有人不定時地抖動全身,嘴邊還流著白色口沫;我常被同學舉動驚嚇得不知所措,但我沒有哭,因為我是班長。我必須趕快去報告老師,但坦白說,我一直跑不快,我腳上穿著輪迴的枷鎖,沉重且漫長。嘉嘉,妳心頭該會浮出個問號吧!我的同學為什麼都是奇怪的「祕雕」?是呀,在別人嘴中,我們是群可笑、可怕,可能會傳染疾病給人的「祕雕」。所以我們被安排在地下室上課。

第一次走進那教室,滿是霉味,四周掛上大片綠色厚重絨質落地窗簾,我猛然拉開布幕,出現的,不過是另一面灰色水泥牆,那是這學校龐大建築下最深最裡的一面牆,沒有溫暖陽光、沒有乾淨空氣,我在那闇暗地下室被圍堵三年,不見青春,不見天日。其實跟嘉嘉妳的視覺世界差不多是一樣,但只有黑,沒有白。每天我總要最早到教室開門開電燈,因為,我是班長。從此,我怕黑。

老師你怎會是「祕雕」?我揣想嘉嘉妳會提出這問題。但我不想掀開褲管現出我瘦如枯柴的小腿,來證明我是祕雕這一神祕族裔。我部分身體從小就沒有足夠養分成長,應該還在嬰兒肥年紀的小腿里肌,像是浸泡過福馬林甚久的蒼白,沒有知覺,沒有行動力,蚊蟲叮咬過,就化膿;家人一度以為不久後,我會開始屎尿失禁。

但曾經,我真的以為我重要過。年輕有為的校長曾邀我們全班在校園一起拍過照,為了什麼事我不清楚,我只記得我是班長,很榮幸地可以站在他身旁一起拍照,但他頭上髮油的味道嗆鼻,黏稠得太不自然,是一種很濃很假的官腔味;嘉嘉,那味,妳出社會後就會知道,如果妳依舊保有小魔女般清純的敏銳度。

三年內,坦白說,我還是偷偷哭過好幾回。但只記得其中一次原因。那次是專為國一新生講話的朝會,充滿陽光的朝會。校長手上捧著金黃閃亮且沉重的獎座,驕傲地訴說領獎時,還跟總統先生一起合照過,他說話眼神充滿神聖光芒,並且訓勉新生要好好念書,要向他好好學習,不要跟「資源班」的學生一樣,變白癡。校長嘴中吞吐、繡下的「白癡」那二字,自此變成我專屬的一組學號。

親愛的嘉嘉,那天從廣播器發出年輕有為的聲音,如此輕易便斬斷我自尊中細若游絲的筋骨,我變成一個沒有靈魂的軟骨傀儡,我的青春從此被鎮壓在那座獎座下。那獎座上的金光閃閃,是挖取了我一抹慘綠青春鑲嵌上去的,握在手中該是很沉重,很沉重!到今天,我向嘉嘉妳播放這段黑白膠卷的同時,才發現記憶的傷口流膿了起來,原來,傷口根本還沒有好。

那場傀儡戲公演完畢,我的青春期在「白癡」這組學號中開始叛逆,開始拒絕信任大人世界;我實在是毫無防範地接受「身體殘障」等於「低智商」這樣的言語攻擊,只能懦弱無助地退縮到課本空白處,寫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科白,然後再用橡皮擦給一一擦掉。喜歡塗鴉的小魔女妳一定可以想像,空白的紙頁,留下一塊塊灰黑的擦痕,很醜對不對?那原本該是一頁清純的青春,卻被教育體制無情割筋剖骨,以至於癱軟、蒼白。可是我從沒有告訴住鄉下的爸媽,因為我不敢。

那時每天的朝會對我而言,是進入黑暗世界前的光明儀式。所以嘉嘉,妳知道了為何我上課時,總會開啟教室所有燈光。我怕黑。青春,實在不該在密閉黑暗空間滋長,但留在那青春膠卷裡的,不過是一場沾染了陰暗霉味的慘白記憶。

是一陣刀光劍影,改變我這青春期黑白膠卷內的情節。

沒有繁複代數與幾何公式算數下的小數點來胡亂點住我全身穴道,我得以全天候在陸小鳳與喬峰身旁,四方五嶽行俠仗義;我在眾多壞人奸巧嘴臉中,發現校長原來不過是岳不群的嫡傳弟子。但嘉嘉,我不怕被粗暴的教育體制給斷了筋骨,我在等待我的機會降臨。

機會來臨之前,我先行躲進武俠世界,當起一名綠林莽漢且自行運功療傷。雖然虛構的情義離真實人性那麼遙遠,但已足夠填補我對世界失去信任後的匱乏。

為了追尋大俠們在大漠騎馬射箭的蹄印,我試圖振作並用祕雕族裔的姿態,一步一腳零亂地從黑暗的地下室走進人性更為險惡且擁擠的國四重考班,正式整裝迎向下一場聯考的殺戮;一場肉搏廝殺戰後,我被分配到的暗器,是一組粗細不同的針筆與一支油標卡尺,我安分畫了五年機械製圖,卻怎麼也畫出不五湖四海豪情,在油壓刨床課程中,也刨不出楊過那一黯然銷魂發掌的角度;直到我插班轉進中文領域,跨入六朝,才瞥見楊過掌下的柔情,原來呢喃的是江淹在才盡前寫下〈別賦〉中「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的情緒;看透文學訴說出死生契闊的真性情,我開始揀拾竹林七賢與張愛玲遺落在人間的絮語,且執起教鞭,如今才有機會給妳看這卷幾乎沒有對白的黑白膠卷。

而那股霉味,終究還是散了開來。

嘉嘉,妳的頭髮過分乾澀且質粗,沒有光澤;依據青春痘在妳那張肉餅臉群聚的情況來看,妳沒有敷臉照鏡子習慣;坐在窗邊的妳,戴上厚重護目眼鏡遮蔽起刺眼強光,卻也遮住別人對妳的注意,甚至會被忽略、不被疼愛,但我還是很喜歡妳單純模樣,很有想法,一路塗鴉揚起小魔女般的想法,往未來路上飛翔。不像其他女同學,一下課就跑來問我,老師,我們三個人的妝畫得像不像 S.H.E?讀商業設計科就是為了把自己打扮得跟明星一樣?S.H.E是誰?我只記得我最後一個偶像是孟庭葦,我說。老師,你真的又老又土,孟庭葦是哪一個年代的阿嬤?她們燦爛地笑著離開講台。但我知道妳,嘉嘉。圓圓地,圓圓地,月亮的臉。

親愛的嘉嘉,妳的笑容就像孟庭葦的歌聲一樣乾淨,有翅膀,會飛翔,像個有魔法的小魔女般。當妳畢業時,我希望可以再收到妳給我的塗鴉,但不再只是薄薄一張,而是厚厚完整的一本,一本從妳夢想中抽出的作品。

嘿!我親愛的小魔女嘉嘉,無論如何,最終,妳也要幸福喔!


本文刊於 2004年10月19日《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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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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