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 夜 兩 點 被 打 鼾 聲 和 一 隻 橫 陳 在 肚 皮 上 的 大 腿 夾 擊 。 清 醒 後 ， 我 忽 然 開 始 懷 疑 周 遭 的 一 切 。 原 本 以 為 結 婚 頂 多 就 是 這 樣 了 。 煮 飯 洗 衣 ， 比 他 多 做 一 些 家 事 。 現 在 才 發 覺 不 只 是 那 麼 一 回 事 … …
於 是 憶 起 自 己 的 紅 玫 瑰 生 涯 ， 和 好 友 C 到 處 嬉 遊 的 愉 快 記 憶 。 反 觀 自 己 ， 原 先 沾 沾 自 喜 的 新 嫁 娘 身 分 ， 不 過 就 是 被 掂 在 手 心 衡 量 之 後 相 對 保 守 安 穩 的 選 擇 。 再 想 想 那 些 輕 捧 在 手 心 便 飛 ， 緊 握 在 手 裡 便 野 豔 長 刺 的 紅 玫 瑰 ， 心 裡 便 生 出 不 甘 當 個 平 淡 的 主 婦 而 想 使 壞 的 念 頭 。 好 友 兼 損 友 的 C 說 ， 東 施 效 顰 ， 也 不 過 如 此 。 我 則 丟 給 她 一 個 無 奈 的 白 眼 。
當 我 在 為 自 己 成 為 一 抹 牆 上 的 死 蚊 血 悼 念 之 時 ， 她 正 為 一 段 死 去 的 愛 情 獨 憔 悴 。 她 認 為 修 成 正 果 的 紅 玫 瑰 可 遇 不 可 求 。 多 刺 且 多 情 的 特 性 充 其 量 也 只 是 仗 著 青 春 正 燄 而 所 向 披 靡 ， 待 時 間 沖 淡 了 紅 豔 的 顏 色 後 ， 留 下 的 只 是 蒼 涼 。 很 難 想 像 性 喜 自 由 不 羈 的 C會 為 情 所 苦 。 看 著 她 年 輕 的 臉 頰 竟 也 流 露 出 淡 淡 的 滄 桑 ， 我 不 禁 感 嘆 ， 男 女 之 間 也 不 過 就 是 那 麼 回 事 ， 可 總 在 不 對 的 時 空 互 相 追 逐 ， 所 以 才 有 那 麼 多 曲 折 離 奇 的 愛 情 故 事 。
和 C 初 識 時 ， 自 己 還 是 個 半 生 不 熟 的 職 場 新 人 ， 每 天 夾 在 狡 詐 陰 險 的 純 社 會 人 士 裡 ， 像 是 被 打 著 巴 掌 過 生 活 。 原 本 在 學 校 裡 的 雄 心 壯 志 漸 漸 被 磨 成 奇 奇 怪 怪 的 想 法 。 而 C正 是 比 我 更 嫩 的 新 鮮 人 ， 理 應 屬 於 待 人 客 氣 說 話 輕 聲 任 人 宰 割 的 那 一 型 。 結 果 ， 我 錯 了 。 她 突 破 助 理 們 敢 怒 不 敢 言 的 傳 統 ， 直 言 豬 哥 王 的 不 是 。
但 讓 我 們 正 眼 看 對 方 的 原 因 則 是 我 們 矢 志 成 為 美 麗 壞 女 人 的 經 歷 。 惟 有 當 美 麗 壞 女 人 才 可 享 有 諸 多 特 別 待 遇 ； 令 我 們 羨 慕 的 是 ， 美 麗 加 上 壞 之 後 的 那 一 派 神 閒 氣 定 卻 又 無 往 不 利 的 生 活 態 度 。 那 時 的 我 正 跌 跌 撞 撞 的 逃 出 一 段 支 離 破 碎 的 情 感 ， 每 天 一 襲 暗 色 衣 衫 蠟 黃 臉 孔 在 辦 公 室 游 移 。 而 她 則 是 青 春 無 敵 鮮 嫩 多 汁 ， 吸 引 方 圓 五 哩 的 蜜 蜂 蝴 蝶 蒼 蠅 。 辦 公 室 樓 下 的 銀 行 專 員 為 她 提 供 財 經 知 識 ， 三 樓 的 外 商 公 司 職 員 和 她 練 習 英 文 ， 隔 壁 大 樓 的 建 築 師 啟 蒙 她 對 建 築 藝 術 的 熱 情 ， 難 能 可 貴 的 是 她 仍 百 忙 中 抽 空 和 當 兵 的 男 友 約 會 。 倒 楣 的 是 我 ， 大 專 員 還 得 幫 小 助 理 代 接 電 話 或 留 言 或 編 派 理 由 。 而 知 道 辦 公 室 和 女 廁 裡 流 竄 著 不 利 她 的 傳 言 時 ， C一 邊 塗 唇 蜜 說 干 他 何 事 ， 一 邊 和 我 確 認 新 學 的 英 文 句 法 或 財 經 知 識 。
總 之 我 們 分 屬 不 同 物 種 。 不 同 世 代 的 愛 情 教 育 顯 然 不 同 ， 我 們 五 年 級 這 一 代 從 小 被 洗 腦 要 賢 良 淑 德 ， 就 算 沒 有 也 得 裝 出 宜 家 宜 室 的 模 樣 。 六 年 級 的 C則 毫 不 在 意 ， 自 然 而 然 的 劈 斬 橫 互 在 她 面 前 的 荊 棘 。 我 看 得 心 驚 膽 跳 ， 她 則 對 我 的 大 驚 小 怪 不 以 為 然 。 對 於 男 女 情 事 ， 大 家 都 喊 得 出 一 兩 句 清 心 寡 慾 的 口 號 偽 裝 無 所 謂 。 但 我 們 這 一 代 的 人 慣 於 容 忍 帶 過 以 求 全 ， 未 必 敢 身 體 力 行 合 則 來 ， 不 合 則 散 的 定 律 。 C譏 誚 的 說 被 舊 時 代 附 身 的 「 新 女 性 」 只 敢 在 工 作 上 獨 當 一 面 ， 在 情 愛 上 註 定 就 是 犧 牲 自 己 成 就 他 人 。 我 的 愛 情 通 關 密 語 是 我 愛 你 ； C則 笑 得 不 可 制 抑 的 選 我 恨 你 ， 因 為 不 致 將 害 怕 承 諾 的 男 人 嚇 跑 又 可 能 帶 來 最 狂 野 的 性 高 潮 。
我 們 追 求 和 喜 好 的 事 物 在 一 開 始 可 能 不 盡 相 同 ， 但 漸 漸 的 ， 也 許 是 因 為 同 為 女 人 的 宿 命 ， 還 是 相 互 影 響 ， 我 們 的 差 距 越 來 越 近 ， 往 往 可 在 彼 此 的 經 歷 中 預 見 自 己 的 未 來 。
C 看 著 來 去 如 一 團 黑 影 的 我 ， 不 禁 搖 頭 ， 她 主 張 縱 使 情 路 失 意 ， 定 要 更 張 狂 過 自 己 的 生 活 ， 何 苦 把 自 己 弄 得 槁 木 死 灰 有 如 遊 魂 。 是 C帶 領 著 我 探 索 內 心 的 想 望 以 及 勇 於 表 達 自 我 。 感 受 著 自 己 內 心 的 舊 傷 逐 漸 癒 合 ， 於 異 性 面 前 日 益 茁 壯 ， 我 不 必 再 著 黑 衣 黑 褲 隱 藏 自 己 或 者 故 作 冷 漠 狀 ， 而 樂 於 換 上 短 窄 的 迷 你 裙 ， 無 懼 於 路 旁 狎 猥 的 眼 光 和 友 伴 相 偕 玩 耍 或 與 同 事 爭 權 奪 利 。 我 們 反 覆 咀 嚼 嬉 遊 間 之 所 見 所 聞 所 念 ， 將 其 轉 化 為 女 人 之 間 的 秘 密 盟 約 。
感 謝 這 秘 密 盟 約 ， 讓 我 的 二 十 九 歲 異 常 絢 爛 奪 目 ； 足 蹬 高 跟 鞋 單 挑 眉 毛 冷 眼 防 範 搶 業 績 放 冷 箭 的 同 事 ， 一 腳 踹 開 一 團 和 稀 泥 的 愛 情 陰 影 ， 進 而 昂 首 闊 步 向 前 。 於 是 ， 處 處 任 意 而 行 。 此 時 ， 堂 堂 進 入 二 十 三 歲 的 C正 式 接 受 成 人 世 界 ， 小 助 理 的 位 階 和 學 生 時 期 的 男 友 已 無 法 令 她 滿 意 。 我 們 先 後 逃 脫 各 自 豬 哥 主 管 的 物 慾 色 誘 ； 她 決 定 為 自 由 和 文 憑 求 去 ， 我 則 留 在 原 點 ， 還 在 思 考 未 來 並 開 始 焦 慮 不 安 。 心 中 隱 約 的 滴 答 聲 不 斷 響 起 ， 我 越 想 找 出 源 頭 ， 它 響 得 越 幽 遠 。
看 著 C 燦 如 春 花 的 笑 靨 ， 我 知 道 她 又 談 戀 愛 了 ， 決 計 不 讓 這 滴 答 聲 的 紛 擾 影 響 她 最 該 美 麗 的 年 代 。 於 是 ， 我 們 像 兩 條 交 錯 的 鐵 軌 ， 又 循 著 各 自 的 軌 道 過 生 活 。 C這 次 的 戀 愛 談 得 很 辛 苦 。 男 人 給 她 所 有 的 自 由 ， 但 她 寧 可 跟 著 他 隱 居 在 城 市 的 邊 緣 ， 平 平 淡 淡 的 上 下 課 和 作 一 名 主 婦 。 我 們 靠 著 電 話 和 Email不 讓 盟 約 斷 線 。 她 的 言 語 文 字 慢 慢 地 透 出 淡 淡 的 愁 。 她 說 他 們 之 間 的 距 離 越 來 越 遠 ， 難 道 這 就 是 愛 情 的 真 相 。 感 情 初 熾 時 ， 兩 人 非 得 朝 朝 暮 暮 ； 然 時 間 久 了 ， 熱 情 退 卻 ， 反 倒 不 知 如 何 相 處 。 有 時 午 睡 醒 來 ， 看 著 細 密 的 鐵 窗 格 杆 ， 她 幾 乎 要 以 為 自 己 是 隻 被 囚 禁 的 飛 鳥 ， 卻 不 知 是 什 麼 錮 禁 了 她 ， 讓 她 無 法 展 翅 高 飛 。 我 可 以 理 解 卻 無 法 體 會 在 生 活 瑣 碎 下 的 愛 情 。 我 只 知 道 每 個 人 生 命 中 都 會 有 這 麼 一 號 人 物 ； 擰 碎 了 你 的 心 ， 重 新 定 義 你 對 愛 情 的 看 法 ， 把 你 的 生 活 攪 得 一 團 亂 。 然 後 等 你 整 理 好 自 己 時 ， 才 發 現 往 後 的 戀 愛 都 會 經 過 算 計 ， 你 再 也 無 法 品 嘗 單 純 的 愛 戀 。 C痛 苦 的 無 以 名 狀 ， 我 既 欣 喜 又 悲 傷 的 守 著 她 。 等 她 傷 心 等 她 死 心 等 她 覺 悟 。
等 待 的 同 時 ， 處 處 任 意 而 行 的 我 誤 闖 而 深 陷 肉 身 叢 林 。 人 魔 同 道 ， 狂 歡 同 樂 。 惟 有 以 此 逃 脫 耳 間 的 滴 答 聲 ， 得 以 喘 息 。 某 日 天 才 濛 濛 亮 C來 電 。 於 是 陪 她 上 醫 院 ， 見 她 骨 瘦 如 柴 ， 臉 被 一 大 片 頭 髮 遮 住 ， 等 拿 了 RU486便 走 人 。 我 們 一 路 無 言 ， 送 她 上 車 前 ， 撥 開 她 的 頭 髮 ， 要 她 小 心 要 她 保 重 ， 再 把 男 人 的 賤 數 落 一 次 ， 直 到 她 落 淚 。 回 家 的 路 上 陽 光 亮 得 刺 眼 ， 我 決 定 繞 回 上 半 夜 飲 食 作 樂 的 所 在 。
推 門 的 吱 嘎 聲 吵 不 醒 沉 睡 的 群 魔 ， 一 陣 騷 燥 的 風 吹 去 還 來 ， 我 的 眼 適 應 了 黑 ， 低 頭 見 了 一 雙 細 跟 媚 藍 涼 鞋 。 幾 雙 迷 濛 睡 眼 本 能 朝 門 後 望 去 ， 我 隨 即 跟 上 ， 躡 手 躡 腳 的 立 在 床 邊 ， 幾 乎 要 以 為 交 纏 的 驅 體 其 中 之 一 是 我 ， 另 一 個 又 是 誰 。 我 搖 搖 頭 覺 得 自 己 是 塊 熟 爛 的 腐 肉 ， 逃 似 的 離 開 在 白 天 裡 癡 睡 的 叢 林 。 陽 光 轟 隆 隆 的 從 頭 頂 拋 下 ， 紫 外 線 把 所 有 細 菌 殺 光 光 。 我 高 興 自 己 還 是 自 己 。 滴 答 聲 依 舊 在 ， 只 是 我 學 會 了 與 它 共 存 共 榮 不 逃 避 。
不 逃 避 的 結 果 促 使 我 回 歸 母 性 本 能 。 認 真 思 考 自 己 的 想 望 ， 一 個 屬 於 自 己 的 孩 子 。 結 論 是 不 相 信 但 期 待 婚 姻 ， 我 選 擇 以 自 由 換 取 忠 貞 ， 以 青 春 抵 押 人 格 作 保 。 C睜 著 迷 離 眼 疑 惑 看 我 。 我 沒 能 回 答 什 麼 ， 我 只 是 趕 在 青 春 保 鮮 期 限 快 過 之 前 將 自 己 推 銷 出 去 以 換 取 所 需 。 也 許 有 些 愚 蠢 又 藏 不 住 的 沾 沾 自 喜 而 已 ， 沒 什 麼 深 刻 的 領 悟 。
C 搬 回 城 市 南 邊 。 還 未 領 到 畢 業 證 書 就 先 找 到 一 個 女 強 人 型 的 工 作 ， 逼 自 己 過 著 獨 立 自 主 的 生 活 。 我 如 願 的 在 魚 尾 紋 定 形 前 踏 過 紅 毯 的 另 一 端 ， 開 始 體 驗 瑣 碎 無 趣 的 愛 情 。 現 正 躺 在 一 座 小 山 的 旁 邊 ， 吹 不 到 電 扇 涼 風 。 想 起 幾 天 前 C問 我 結 婚 的 感 覺 ： 熱 啊 ！ 我 想 說 。
過 幾 天 是 C 的 二 十 八 歲 生 日 ， 我 打 算 送 她 一 瓶 奧 麗 薇 香 水 和 一 張 小 卡 片 。 香 水 是 女 生 嬉 遊 時 的 必 備 品 ， 至 於 卡 片 內 容 ， 我 要 預 告 她 好 日 子 不 多 了 。 運 氣 好 的 話 ， 在 全 盛 期 應 可 找 到 幾 個 不 錯 的 浮 木 人 選 ， 麵 包 絕 對 重 要 ， 脾 氣 要 好 … … 但 重 要 的 是 ， 認 命 和 甘 願 ， 不 過 這 兩 句 箴 言 我 先 保 留 ， 等 她 三 十 歲 生 日 時 再 說 。
本文刊於 2004年9月26日 《中央日報》中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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