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緊皈依吧,你有慧根。鍾萍總是用很慈悲很同情的眼神看著我,每次我都沒正經答話,有時會傻笑,她捺不住了,眸光不再柔溫,搖搖頭。我等你電話,寫信也可以。說完對我合掌,轉身。
那是十一年前,概約七八個月左右,同樣的見面情況幾乎像一段影片重播了十來次。都住在羅斯福路三段,附近有一間道場。我去道場演講,彼此認識了。你有慧根。她當頭棒喝,毫不客氣。我裝模作樣要脫身,臨時想到一句俏皮話。我有髮根。旁邊有個比丘尼立即瞪目,顯然只因剛聽講過,不好對「貴賓」發作。我把演講費留下,義工填妥收據,面如微笑迦葉送我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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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就有十來次巧遇。出門上班,正等計程車,鍾萍適時出現了。我不喜歡疑人,但逐漸覺得巧事也該換個方式吧。你前世是羅漢。有一回她說。我混飯吃,較像羅漢腳。你前世是羅漢,不會錯。她正經補充一句,看來不在意我的玩笑。我前世是揚州鹽商,有個留英博士觀過我。誑語,他如何知道你前世?她撇嘴。這就對了,妳又如何知道我前世?我揮手招車,坐進,瞥見她的脣數度開合。
鍾萍從此不提前世。她算是耐性好,直到我遷居中和之前,最後一次巧遇,她依舊誦經錄音帶似的勸我皈依,勿負慧根。我也依舊未問她是否受五戒、取法號,反正她留髮,大概是在家居士。我留給她新電話新地址。她說,不打給你,等著你自己回頭。我笑笑,我在台北讀書寫作領薪水,本都一如在岸邊拾貝,叫我回頭,豈非反身跳入海中,我一家老小靠什麼吃穿?此是心裡話,沒說出口,只手指一地的木棉花。花落紅塵,妳說,能重回枝頭嗎?可以,你明年春天來看。那已非原先的花了。不不不,原先的樹啊。接下來彼此無語,她合掌,我轉身。
木棉花開又兩度。一日,到忠孝東路辦事,在崇光百貨公司廣場再見鍾萍。好久不見,妳來買東西?是啊,隨便買一點衣服什麼的,聽說你不上班了。我瞄著她手上身邊的六七大紙袋,這叫買一點?這差不多是打劫了。最近妳讀什麼經?我問,順勢坐下。她挪攏紙袋,坐下。以前沒機會跟你說,讀經不能說沒用,但是人要了徹生死,佛經不用讀太多。我小小吃驚,第一次聽到此調。仔細觀察,她臉上的粧比昔時濃了許多。料是發現我的用心,她泰然說,我先生嫌我黃臉婆,所以啦,可是呢,他是俗胎,以色見我,他不能見如來。妳讀過金剛經嗎?我將這句話用勁咽下肚。那,妳幹嘛去了徹生死?過日子很好呀。你不懂?你有慧根耶。熟悉的兩字灌入耳中,卻是癢在腳上,我誇張的舉高手錶盯著看。十二點多了,我吃中飯去。你去吧,我才吃了牛排,嘿,別忘了,回頭,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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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夏,我在舊居左近的耕莘文教院授課,天主教辦的文學營。院裡的義工全是二十歲上下,他們有熱情有活力,雖然報酬極少,卻無怨言。我與營隊女職員聊天,談及此。最近教會募款真難,其他宗教團體較有錢。妳是指佛教?這些年設了不少大道場,看樣子真有錢。不好作評啦,你信佛教嗎?我只信左胸裡跳動的那顆小球。喔--這一帶有個很會募款的佛教女居士。姓鍾嗎?不,姓黃。
授課期間,黃太太的事,片片段段聽聞了。概略的說,她人緣好、有法號、能力強、與幾位大法師談得上話、布施出手大方、投資包括房地產與鋼琴酒吧、募款採用企業經營方式……。我無興趣亦無暇深究,報社工作十數年,我的的確確明白所謂人生如戲是什麼意思。我見過一個開水族館的自了漢,短短一年內變身為大師,設立基金會,他要我幫忙打點報社,報導他的悟道神蹟,他強調自己是釋迦牟尼轉世。我那有本事呼動報社?他以為我是須菩提還是阿難?應付一陣,恭送佛祖上了賓士轎車,我當下唯覺三千大千世界一片混沌。世尊還從車內開了一朵蓮花出來。連絡到記者,記得打電話給我啊。
意外的,鍾萍打電話來。她邀我出去談談,我婉拒,請她直接說就行。她一口氣說了二十多分鐘,語調和緩,修辭精準。她先生有外遇,與酒女同居,她請人蒐證,花了五十萬元,她先生不吵鬧,也沒動手動腳,也沒答應與誰分手,她聲言告訴,先生不置可否,事情一直拖,她尋上金屋,酒女抓破她衣服,她把徵信社拍攝的錄影帶播放給警察看,警察說,告不告得做決定,她決定不下,因為若弄僵了,財產該怎麼分?道場的事很多,兩邊忙……。我鑽隙插話。妳先生貴姓?她不理會,繼續條理講事。我再插話。慢著慢著,妳我其實交情泛泛,幹嘛對我說太多?她不理會,銜接上句話尾。兩邊要忙,大師交代的工作得實行,法會需要她奔走籌畫,大師說……。我真不耐煩了,三度插話。妳先生貴姓?啊,他姓張啊。我拿起女兒的玩具手機,連著按碼鍵,聲音像門鈴。她很知禮的結束,軟柔道了歉,掛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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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一年半,我收到鍾萍的短信。她要去髮,剃度大典會相當隆重,同時正式受戒的有許多是大學研究所畢業的。信末附註一行小字。能來觀禮最好,你的慧根天生,功德功德。
我若有一絲功德,則台北滿街都是聖人。我在文字堆裡找米粒,沒餓死已算幸運,老天厚愛特佑了。我將此意寫在短信中,寄至鍾萍出家的地點,信封上工工整整書明她的法號,法號兩字前各加了「上下」。
上課下課、上車下車、上基隆下高雄,我就這麼過日子。凡夫之人,貪著其事,我批改學生作品、教他們欣賞文學。三年又過了。一晚,在師大人文中心上完課,順腳去師大路巷裡買些卡通貼紙、多啦A夢玩偶。肩膀忽然受了一掌,鍾萍,短髮的鍾萍。我吃驚不小,勿須問,她還俗了。兩人簡短對話。張先生呢?早走開了。呃,財產呢?各取各的。仍去道場嗎?當然當然。一樣住在三段?房子本來我買的。都好吧?好啊好啊。我趕著搭捷運,妳忙吧。你沒變耶。妳才年輕哩。我老了。沒有哇。好好好,以後見。以後見,好好聊聊,你在這裡教書?對對,拜拜。拜拜,一定抽空聊聊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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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三次巧遇,肯定皆非巧合。鍾萍毫不掩飾,她就站在校門口。她到底企圖何在?這個人根柢如何?她腦筋是否長了一些或短了一些?……諸種問題在我心中轉木馬。我乾脆連寒暄也省掉,藉口不改一次。我忙,再見。她真識相,不再出現。
台北銀行前的那次巧遇,是真的。木棉花大部分在枝頭,掉地上只幾朵。鍾萍偎著木棉樹,素樸一身,臉上無粧。我要再出家,另一個師父。她淡淡的說。以前那個師父不好嗎?他很好,是我不好。妳有什麼不好?我犯戒,癡戒。妳癡什麼?多啦,以後跟你說。這回戒得掉嗎?我努力。在家修行也很好啊。在家魔障多。在那裡剃度?台北。確定?確定,你記得以前說的花落紅塵嗎?記得,妳說樹是原先的樹。這一棵也是原先的樹。未必,捷運施工時移走,補種的。但還是木棉樹。好吧,妳對。
道別。我想起道場。大廈八樓的道場辦公室,幾個比丘尼望向我。我認出一個,呼她法號,她健談,手邊沒有要緊事,我試探著問話。妳認識鍾萍?在這裡當過義工的女居士,住附近。喔,是她,認識啊。常來嗎?是啊,現在還常來。聽說她出家了?是啊,但不久就回家了。她喜歡勸人皈依?是啊,她對每個人一樣好。她做事嗎?沒,好像有產業,不少。她先生?分手啦,不提人家家務事。她很熱心,老勸我皈依。這看各人緣法,她是善心居士。為何她要還俗?你不該問。對不起,她幫道場募款嗎?有啊,你不該問。剛才遇見她,她說要再出家。我們知道,我們不說謊,她只是一時歹業未除。
心中鬆活多了,我過去自犯心疑。三星期後,鍾萍又來信,信長五張紙。長信的重點是解說「癡」,她說癡在勸人為善、癡在渡引更多人、癡在廣求布施、癡在一切功德歸於大師、癡在金錢情愛、癡在爭寵、癡在分別男相女相、癡在表象的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信中有一首似偈非偈的詩,未知是引用或自作,詩云,癡是蝴蝶身,相如百花心,沾粉去復來,究竟都作泥。
那麼,出家的事呢?鍾萍用了半張紙釋意。這部分,她的邏輯不太清楚,她說,木棉花每朵不相同,木棉樹每棵不相同,她頓悟如此。此外,文句無法解,未說明到底出不出家。
我既未去打聽,至今也未再遇到鍾萍。日月復日月,縱或我真有過一毫毫慧根,庸凡生活也將之磨失了,何況我一直自認根本不慧。我不停生出念頭,抽身離開這個盆地紅塵吧,回鄉下種樹栽花。可是啊,人間何處不是紅塵滾滾?念頭有時如芥子,有時如須彌,當其大時,頭痛,當其小時,心灰。只在面對女兒與學生之際,我猶存正經慈悲心。偶爾我會搬出老笑話,我前世既是揚州鹽商,則學生們前世合是揚州八怪,誰欠了誰呢?學生們多半聽了傻傻的笑, 他們的眼神中散發出同情的柔光,表情一似畫中那拈花的迦葉。
~ 原文刊載於 2003.12.05 人間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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