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學長﹐比張書瑜大一屆﹐在系 上常常被學妹們虧做是娘炮﹐喜歡和系裡的學姊學妹打交道﹐不論在課堂上或社團裡﹐他幾乎都被女孩包圍﹐不是因為女孩們戀慕他﹐而是她們基本上將他當作自己的一份子﹐並且奇妙地不會讓任何人產生任何曖昧的聯想。週末時阿信學長常常陪系裡的女生逛街shopping﹐江湖傳言(張書瑜沒有親眼見識過)﹐阿信學長曾經不止一次陪同系上的學妹上Spa一起做臉。
更有趣的是﹐阿信學長說話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總喜歡掐著喉嚨﹐發出正常男性所不能及的高音域聲腔;而和阿信學長一起上卡拉OK飆過高音的學長們都有志一同地對阿信的歌聲讚不絕口﹐但原本已經對阿信說話的聲音不敢恭維的€學妹們則是說什麼也不願嘗試和阿信K歌。
還記得和張書瑜同屆的學妹曾經在阿信的畢業派對上打賭﹐阿信肯定會在三十歲之前正式出櫃。
「嘿!我可是高音歌王阿信耶!比蘇見信更屌的阿信耶!像我這麼屌的A咖﹐怎麼可能會是gay?」阿信抗議道。
「蘇見信是台灣三大男高音之一。學長﹐你呢...」女同學修正阿信的說辭﹐刻意拉長了聲調:「你頂多只能算是我們應英系第一『娘』高音吧?」
阿信畢業之後張書瑜就不再聽到他的消息了﹐說到底﹐她自認和阿信並不能算是有交情﹐雖然偶爾在翻閱舊照片時看到阿信的臉孔時﹐會因為一種突然湧上心頭的奇異憂鬱而嘆息。
有時候她也對自己那總會突然泛上心頭﹑不合情理的多愁善感無可奈何﹐但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傷感﹐就好像她始終無法控制她自己飛蛾撲火似的接近明知道會讓她遍體鱗傷的他一樣。
阿信一見到張書瑜就是一陣過份熱情的擁抱﹐最後還打算像外國電影裡演得和她來場火辣辣的當眾親吻﹐張書瑜笑著躲開了。
「我說﹐畢業這麼些年﹐小小瑜妳都在忙什麼?居然這麼多年也不打個電話給學長﹐妳自己說﹐我們多久沒見面了?虧得我以前那麼照顧妳﹐妳有沒有良心?」阿信開心地勾著張書瑜的肩膀﹐一副老哥老弟的熟稔。
「沒畢業的時候忙考試﹐畢了業之後又忙著找工作﹐我每天連空下時間照鏡子跟自己見面的時間都沒呢!」
「怎麼樣﹐畢業之後妳都在做什麼?」阿信話匣子一開﹐就是一陣哩叭啦說個不停﹐「我一直記得有一年社團邀請了一名美國現代詩人到學校做演講﹐當時就是小小瑜妳做的翻譯對不對?後來妳還寫了篇感想散文﹐投稿到報紙副刊﹐連續刊載了兩天﹐簡直就是我們應英之光。小小瑜現在在做什麼?等等﹐先讓我猜﹐妳英文那麼好﹐又對文學有興趣﹐應該不是做翻譯﹑就是在做學術研究。」
她搖搖頭﹐沒說其實她只是在一家員工不到一百人的小貿易公司做文書。
有時候她覺得﹐大家都對如此平凡無奇的她期許太高了——當大家都把你的人生夢幻化了﹐平庸的自己如果不能眾望所歸地變成大家所想像的那樣﹐反而是對現實的一種不忠。
張書瑜笑了笑﹐不願正面回答他的問題﹐突然見到阿信身後的陌生男子﹐遂拍了拍阿信搭在她肩上的手掌:「喂﹐阿信學長﹐要不要介紹一下你的朋友?」
「啊﹐小小瑜妳沒見過Ethan哦!」阿信說著一手勾著張書瑜的肩膀﹐一手勾上將Ethan的肩頸﹐「Ethan是我的高中死黨﹐從小在美國長大的﹐高中才回台灣。高中的時候這傢伙本來一句中文也講不全﹐國文課都是我罩他的﹐不然我看這傢伙根本畢不了業。後來大學的時候我留守台北﹐他跑到中部﹐四年沒消沒息﹐我還以為他又回美國喝洋墨水了。後來要不是他大學畢業搬回台北老家﹐我看要再見到他﹐大概要等高中同學會了。」
Ethan伸出手來:「Ethan﹐nice to meet you。」
張書瑜看了他一眼﹐有點不習慣像他這樣﹐明明人在台灣﹐也明明知道對方會說國語的狀況下﹐卻偏偏要在初次見面時自我介紹時說英文;她直覺他該是個自以為是的人。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沒讓自己的表情顯得不自然:「張書瑜。」
他的手很溫熱﹐幾乎有點燙人。在私人派對這樣紅男綠女爭奇鬥艷的場合裡﹐他的穿著顯得有點隨興:一件深藍色白條紋的襯衫﹐領口有一隻展翅的老鷹標誌﹐袖口隨意地疊到手肘的位置﹐灰黑色的牛仔褲﹐沒繫上皮帶﹐就連頭髮他也只是簡易地用髮膠抓成上翹﹐幾乎是街頭藝人的頹唐風格。
「小小瑜妳知道嗎﹐Ethan他是職業插畫家哦。」阿信幾乎是以與有榮焉的語氣替Ethan介紹。
「真的?」張書瑜看著Ethan﹐「那你通常是畫哪一類型的?」
「我什麼都畫﹐人物﹑動物﹑背景圖﹑廣告插圖。」他說著拿出手機﹐按下解碼數字後將手機遞給她。
手機的背景圖是一副鵝黃基調的繪圖﹐畫上有兩隻翩翩飛舞的蝴蝶飛過摩天大樓的身前﹐背景卻是一片廢墟似的頹頃中國古牌摟﹐古典和現代的景致奇異地並蒂交織成一種溫潤的協調﹐整副圖的色調幾乎只一深淺不一的黃色與褐色勾勒而成﹐單調得形成一方沉靜的悠久。
「這個月有個劇團要演出新編排的現代版梁祝﹐這是我替他們設計的海報圖。」
張書瑜被手機上的圖牽走了目光﹐圖中的兩隻蝴蝶似乎就要繾捲來到她的眼前﹐時空交錯的迷離讓人感到一種恍如隔世的朦朧。
「好美的圖。」她由衷地說。
「謝謝。」他笑了笑﹐由她手上接回手機﹐他的手碰到她略嫌冰涼的手指﹐她看了他一眼﹐那稍縱即逝的眼神就像飛過的蝴蝶﹐讓人抓不住。「下禮拜五是他們劇團的首度公演﹐我手上剛好有幾張票﹐要不要一起去看?」她還沒答腔﹐他飛快對她眨了眨眼:「妳是第一個用眼光稱讚我的畫的人﹐雖然票不要錢﹐但至少讓我借花獻佛﹐謝謝妳的讚美。」
她原本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被他一眨眼﹐又更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了。
「手機。」他將手掌攤開在她面前﹐理所當然地。
她不明究理﹐但還是從皮包裡掏出手機交給他。
他修長手指熟練地在手機裡按下幾個號碼﹐接嵌下綠色的撥號鍵﹐不一會他的手機傳來鈴聲﹐他的鈴聲是溫嵐的<傻瓜>:「傻瓜﹐我們都一樣﹐被愛情傷了又傷﹐相信這個他不一樣﹐卻又再一次受傷...」看到來電顯示的號碼﹐他這才滿意地笑了笑﹐壓下紅色切斷線﹐將手機還給她:「這樣我們就有對方的號碼了。那就這麼說好了﹐下禮拜五﹐我去接妳。」
她注意到他有一雙以男人來說﹐異常修長﹐而且滑軟的手。
後來一整個晚上她沒機會再和他說話﹐連他和阿信什麼時候和主人告辭離開了她都沒察覺到。一直到她回家梳洗後將自己平躺在床上﹐仰望著臥房天花板上油漆剝落的痕跡時﹐她才想到﹐其實從頭到尾她都沒答應和他出遊。但她猜想或許從頭到尾他也根本不是真心約她的。
直覺告訴她﹐他應該是那種會用熱切熟稔的態度邀請任何一位第一次見面的人做各式各樣令人眼花繚亂的精彩活動﹐然後轉過身﹐不等和這個人說byebye再見﹐他就已經忘記了自己剛提出的邀約。
然而不論他的邀約或遺忘﹐都真切地讓人覺得恍如夢中﹐而懷疑究竟是不是自己記錯了哪一個環節。
而這一個晚上發生的事﹐從她參加了一場連主人都不認識的派對﹐和阿信學長重逢﹐到她和他的相遇﹐這一切都有一種漂浮的不真實感﹐像達利的畫一樣﹐懸在半空中的超現實﹐被空間吞沒的華麗惡夢。
她翻過身﹐從手袋裡拿出手機﹐翻開通話記錄﹐看到今天晚上撥出的陌生號碼。
想到他眨眼微笑的神情﹐還有他和她的指尖無意中碰觸的感覺﹐她這才覺得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有了一絲的真實感。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在他的號碼上﹐按下了儲存鍵。
Ethan﹐是她手機通訊錄裡唯一一個以英文紀錄的名字﹐唯一與眾不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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