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單車的構造很簡單。
前輪的軸心連接著高高凸起的車頭﹐兩邊懸掛著指揮大局的把手和煞車器；由車頭向後走﹐車身的形狀像是兩道說好了要交錯的線條﹐在九十度角的方位撐起了三角板似的座墊﹐相依相偎地緊靠在後輪上。有些單車設備比較齊全﹐座墊下面設了個置物箱﹑或是在前後輪上方包圍了一層隨著車輪弧度彎曲的擋泥板﹐甚至在越野或運動型的單車上﹐還附有多種車速的變速器。
不論它的構造如何﹐神奇的是﹐這麼線條單調結構簡便的每一部單車﹐似乎總能讓每一個坐著它的人﹐舒適輕鬆地騎著﹑ 仿彿可以就這樣直達天涯海角的盡頭。
單車的記憶﹐總和漫無目的卻又斑斕精彩的童年密密交疊。
纏著要媽媽讓我學騎車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
想學車的緣起﹐多半還是因為映畫螢幕的鼓吹渲染。好像每一部淒美動人﹑感人肺腑的電影連續劇裡﹐單車總是義無反顧地象徵了浪漫的形像意義；男主角騎著單車﹐雙腳一前一後地踩著踏板﹐身後載著小鳥依人的女主角﹐單車緩慢地悠遊於落日餘暉的金色陽光下．．．
小時候看多了電視中深了浪漫主義的毒﹐總認為與單車邂遘的故事是最不切實際的瑰麗。
據說在爸媽那個年代﹐普羅大眾生活水準不高﹐單車這種由國外引進的舶來花樣對學生來說是值得現寶的玩意。不過在當時﹐通常家裡有單車的﹐都是因為學校離家太遠﹐走路到不了才不得不在早晨六點起床披星戴月踩著踏板騎車上學趕早自習的學生－－跟浪漫扯不上邊﹐純粹只是昇學主義至上斯巴達式教育的產物。可是後來看老相簿﹐泛黃模糊的黑白相片裡爸爸穿著整齊燙平的制服﹐揹著書包推單車的留影﹐對我來說卻是怎麼看怎麼拉風帥氣﹐有種不可思議韻味。
或許逝去的遙遠時光裡有著太多陌生的影像﹐所以我們將不熟悉的故往景致對上了柔焦﹐切割成無可抗拒的瑰麗。
一開始說要學騎車的時候媽媽以懷疑的眼光看我。村子裡盛傳的說法是小蘿蔔頭們有事沒事騎著單車呼朋引友四處游蕩不務正業。當時很少有人開車﹐村裡記錄上的車禍泰半是學齡孩童騎腳踏車翻進水溝頭破血流送醫搶救得當而撿回一條小命的荒唐故事。
學車的時候家裡根本沒買單車﹐只好跟教我騎車的隔壁家小胖借他的男用腳踏車先充數﹐當時年紀太小﹐也不覺得這種中間多了一條槓的腳踏車跟電視上氣質優雅的女主角騎的有什麼差別。更何況﹐當時看多了《寶馬王子》的我哪顧得扮演八點檔的氣質美少女？早開始幻想自己是卡通裡女扮男裝的寶馬王子﹐週末的下午手持寶劍(路邊順手採的樹枝)﹑跨上寶馬坐騎(當時還騎得歪歪扭扭﹑而且還是由小胖在身後推車權充動力的腳踏車)﹐吆喝了小胖和一票狐群狗黨來到附近的空地就要決一死戰。落日餘暉的滿天彩霞下是大軍壓境後屍橫遍野的悲壯﹐我方雖損兵折將但大獲全勝(根據我個人單方面未經證實的記憶)﹐而最後累死的卻是在身後推著單車氣喘吁吁吵著要跟我絕交的小胖。玩完騎「車」打仗﹐我的單車還是沒學會﹐人卻鼻青臉腫地摔得傷痕累累等著回家領罵挨。
童年的記憶裡圍繞著家附近的﹐騎著單車可到達的範圍裡﹐觸目可及的均是一片平坦的空地和延蜿無盡的小路。順著小路走﹐村子裡挨家挨戶的居民鄰居關起門來沒有秘密﹐騎著單車繞一圈﹐每一家發生過的每一件事都是公共消息﹐仿彿騎了單車順著風﹐似真似假煽情八卦的小道消息就會隨著風飄進耳朵裡：從小鐘唸高中的哥哥跟了黑社會角頭混小流氓﹑阿國的媽媽跟他們家隔壁的叔叔眉來眼去阿國家的小弟村子裡每個人都說他根本就是隔壁叔叔的翻版﹑到村長的媳婦和婆婆不和有一天隔壁的鄰居親眼目睹婆婆拿起菜刀揚言要將媳婦大卸八塊．．．．
每一個故事都有自己的高潮迭起承轉合﹐但結局總是和樂幸福的每一個家庭﹐架構了我們這一個圓滿熱鬧的小村風光。
晚上﹐籍著星光永遠看不清楚面貌的老伯伯騎著單車在村子裡繞過一圈又一圈﹐用獨特的高分貝嗓音叫賣：「豆花﹑豆腐花－－」伴隨著蟲叫蟬鳴此起彼落﹐熱鬧沸騰的夜晚逐漸落幕。
單車走過的路線﹐串起了一整個村鎮的脈絡。
後來我還是沒學會騎單車﹐每每載著我騎車繞村的總是一大票好友輪流充當司機。
坐在單車上為了安全起見總要雙手環抱著前面的駕駛以免從車上摔下來﹐冬天的午後緊貼著身前載著我替我擋去迎面颳來的寒風刺骨的好友﹐總覺得友情之間的距離本就應該這麼近﹐近到可以相互依賴竊取對方的體溫。
三大節慶前後孩子們傾巢而出﹐死黨又騎著單車出現在家門口。
過年時家家戶戶在院子裡搭起了高架晾香腸﹐孩子們也顧不得幫忙在家替香腸綁繩索吊鉤子﹐吆喝了左鄰右舍的死黨要要到河堤邊放鞭砲。男生最喜歡用蛇炮和沖天炮射向河面﹐目標沒瞄準的時候沖天炮會往天上飛竄撞上河邊的大樹﹐最後險些釀成祝榮之災的一群人被家長擰著耳朵回家領罵。女生鍾愛名字好聽火花漂亮的仙女棒﹐燃燒時沙沙的聲響似乎點亮了一個憧憬的夢想﹐夢想中一個美好的未來﹐未來裡我們真摯無礙的友誼亙久不移。
端午節家家戶戶掛上艾草﹐媽媽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教我們縫製各式花樣的香包﹐第二天一起床姊妹淘各自拎著自己親手做的香包上門爭奇鬥艷。左鄰右舍的叔叔阿姨騎著單車挨家挨戶送自家包的粽子﹐撕開粽葉的時候一陣親切的米香撲鼻而來﹐黏牙的糯米黏進了心坎裡。好喜歡這種味道﹐聞著讓人感受到不藏心機的親近溫柔；好喜歡那時候村子裡的氛圍﹐單純純粹的情誼可以不受現實殘酷矯柔的干擾﹐歷久彌新。
中秋節秋高氣爽﹐孩子們才沒空理會聚集在家中和爸媽吃月餅擺龍門陣的叔伯阿姨們﹐抓了一塊又甜又膩的豆沙月餅﹐旋即跨上單車一陣呼嘯而過來到村口的大榕樹。村子裡的孩子每一個都會爬樹﹐手腳並用三兩下爬到樹梢找到最適合的位置賞月﹐枝椏上坐著的阿麗大聲的宣告世人要揭露小胖的秘密－－原來小胖暗戀六班的班花－－話剛說完聽到阿麗一聲慘叫﹐原來小胖用沒吃完的月餅充當暗器攻擊泄密者！
榕樹上的年輪一圈一圈的增加﹐每加一圈抖落一片落葉﹐在河水上漂浮。
河水輕輕的流﹐流過了時光的變遷。
童年在單車壓過的軌跡上緩緩轉過成長的彎。
當小胖的身高開始拉長﹐身材開始變瘦﹑阿麗的頭髮開始染成金黃﹐耳朵上開始穿耳洞的那個夏天﹐政府構思許久的改建計劃開始在村內大興土木。
馬路上幾次動工﹐原本顛簸不平的小馬路鋪成了平順的康莊大道。高牆築起了﹐樓層堆高了﹐長大了身材卻始終過於矮小的我走在兩旁大廈林雲的街道上﹐仰著頭看向高聳入雲的樓層﹐再也看不到天空的盡頭﹑藍天白雲勾勒的純真年代。
這麼多年以後﹐雖踏著相同的步伐﹐童年的足跡卻一如單車飛馳時急速轉過的輪軸﹐一個眼花﹐什麼都還沒看清楚﹐就已消逝無痕了。
城市裡的居民關起門來人人自危﹐流言緋語不再順著風飄來﹐三大節慶人人乘著飛機遊輪飄洋過海四處遊歷﹐再沒人有興致跑到河堤邊榕樹下放鞭砲賞月。兒時的同伴各自分飛各奔前程偶爾在路上遇見了﹐大家連招呼都懶得打﹐索性眼光瞧向他方假裝視而不見。捷運建起之後馬路上連公車都冷清了起來﹐當然更不會有人蠢到花費無謂的力氣駕著單車四處遊蕩﹐就著月光騎單車賣豆花的老頭也不知何時開始銷聲匿跡了。
機械引擎發動的現代科技取代了一切需要體力推動的交通工具；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卻拉長了。
兩年前到北京旅遊﹐看到滿街熟悉的單車簇擁了車水馬龍摧促著的街燈﹐我卻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熟悉的單車在生命裡穿梭來去。導遊說北京的偷車率高﹐指的是腳踏車被偷的機率；我想知道的是﹐究竟是誰﹐溜進了我的記憶﹐偷走回憶中我最珍惜的﹐騎著單車一路經過的童年？
不知不覺間﹐單車走過的歲月逐漸褪色﹐幾乎真的變成了故事裡才會遇見的浪漫。
若甘年之後﹐會不會就連這麼簡單的浪漫﹐都變成難以想像的神話？
而至少﹐我慶幸著﹐至少我曾走過那神話一般的年歲。
絕無僅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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