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是從志學開始的。沒有東海岸潮浪的味道,卻在第一天踩踏東華大學的泥土上,被一襲從西邊中央山脈晨跑過來的朝雲打個正著,頓時惺忪的睡眼清涼而驚醒起來。於是便有第一眼,只是第一眼,就眷戀起這一排東方小城裡沈睡巍峨的中央山脈。山色是深黑的,出乎意料地沒有想像中的青綠,聽說那是因為太陽尚未全然升起,光線曲折的綠色就被吃進黑色的重疊裡,要到太陽很明亮很明亮,一層一層清洗過叢叢的峻山後,山的顏色就會開始清亮並且展現多層次的綠意。然而山終究只是山,布陣排列在中央山脈裡,自成一群,遠遠地看,就像一匹漸層渲染過的後現代不規則剪裁綠衣,是整體的,單獨不起來。於是我從來只能眺望,然後崇仰,關於那些一脈相延而下的詩人的盤石山、奇萊北峰、奇萊主山、卡羅樓山、奇萊裡山、奇萊南峰、深掘山、南華山之等等,我一無概念,也未曾身探其中。一切都只是朦朦朧朧,無所謂深究的,更無所謂的木瓜山。而東華大學是甦醒在木瓜山前的,以木瓜溪為血脈,貫通著一切生機洋洋的人文社群。而東之皇華的山風海雨就這樣開始了。
木瓜溪是最能一窺奇萊山巒的地點。莒光號南下的窗口,在山與山交錯的溪谷間,陽光就這樣從雲層裡破了出來,光度被解析裁切成為極細微的線條,光亮因分攤開而渙散不足,花蓮看起來便總是陰沈沈的,儘管晴日息息,還都永遠覺得冰涼多寒。然而初時車窗裡有玻璃為障,我只管急速地瞄了幾眼這樣暈擴著陽光的山谷,聽說橫過的溪谷是木瓜溪,而奇萊山脈未曾被提起過,以前至今皆如此。之後好多次利用早晨十點五十七班次的柴油車上行到市區時,每當火車轟隆轟隆跨過木瓜溪橋,眼光很自然向左凌視那線析出的陽光,和夾推著光線的木瓜山谷,我忽略著橋下行進的平坦徒留一片鵝卵石的溪流。今非昔比,詩人當初筆下的山風海雨,有寬闊的河床,大大小小的石頭,一帶衣寬的流水……而現在的溪流,除了這樣不變的特徵外,更多了許多掘取石頭、迫害橋墩的怪手與砂石車。聽說花蓮的溪流時常暴漲,當暴雨和颱風過後,總是沖刷來很多斷木與動物屍體。還未到達花蓮的那年夏天,電視新聞反覆念讀著XX颱風使花蓮木瓜溪暴漲,那些隨溪水被翻滾出來的玫瑰石或其他奇石美玉,勾引著附近居民犧牲生命的前來撿拾,於是剛踏上木瓜溪畔的我,除了匪夷所思的砂石車和怪手不斷之外,印象深刻的便是想像那曾經淘淘黃水的急促溪流,在花蓮的這幾年,我還不曾親眼看過。
花蓮以溪為界,從第九號公路揚長而下,每經過一座大幅河床的溪流,便標示著即將踩進另一個鄉鎮,從壽豐往南到鳳林,再接光復而至瑞穗,每座橋下的溪流幾乎都與木瓜溪如出一轍,寬寬大大的河床,而其間的水流總是極少的幾道在緩緩流過,流進看不見的海岸山脈後的太平洋。日後每次行經這些地方時,我總是習慣性地先抬頭看天,通常雲不少而顏色很青藍,然後望向右邊的中央山脈夾谷上,山太高雲蓋的又濃又密,我總是瞧不進山頂,連雲與天都分不清楚,山色儘管綠,也是黑沈沈的,看起來陰森而寒冷,彷彿一走進去就休想出得來了,我沒有夜盲也分不清那些山色裡該如何去分辨方向,該如何被探險走出,我想我終究是不適合踏訪群山的,只做遠遠觀看便足。然後頭一轉連同情緒一同轉上左方遠遠低矮的海岸山脈,左邊與右邊的落差太大,恍惚間似乎是看不見山色的,因為我總是被吸引進上方一塊青藍的領域中,雲飛揚地極為美麗,朝野分明,那是太平洋上空水氣勾勒出的清明,無雨,並且曬得出褐膚的光度。
那時候B初來訪,這是我第一次騎上九號公路的旅程,筆直地,順著鐵路軌道的延伸,攤著十八萬分之一只認得出鄉鎮其餘便一無所知的花蓮地圖,我們迷糊無懼地前行。
豐田有龍貓來旅行。整齊的日式房屋殘破著,那種挑高防潮的木板屋,隨手一撇就滿滿的黑小鬼,厚重的青苔濕腐氣息,我們無不微笑那相同默契式的聯想,只差那棵載滿夢想能在夜間瞬時長大的大樹遺憾地沒有出現,不然我想我們可以在此看見龍貓。然後喜孜孜地趁天黑在路燈中等待龍貓公車的搭乘旅行,一段夢想和記憶的旅程,在花蓮的鄉鎮間被發現。
九號公路忽略過了偏旁的萬榮鄉,那裡是很接近黑色山林的地方,有一處曾經採伐著那叢黑綠林木的屠宰場,殘害著濃郁樹木。林田山隱蔽地很好,從九號公路岔出,碾過了鐵道,轉迴了幾處公所與人煙,路忽然間神話起來了。幾尾狗睡在路上,荒草搖曳,廢矗的原住民廣場,車輪運轉幾圈之後,山路也就收進了一塊社區中,忽然柳暗花明地,一排矮宰的日式建築,堵截了通往林田山的路,房屋面對著房屋,肩靠著肩,行道樹是可以掛起亮噹噹響鈴鈴吊飾的針杉葉樹科,太挺直且努力生長,不高,卻一遮遮住了所有的天與山,林田山在轉呀轉的山路中忽然就失蹤了。卻在再一次的轉彎後,瞬間與林田山做了第一次的驚喜邂逅。
前進光復的路,特別迷人。在不知哩數的路段中,曾經非常貼近山壁而行。這時候所有的山色都不見了,沒有黑鬱,只有青香的鮮綠色拼貼在那段山壁上,滴得出水的,像一枕軟綿綿的頭墊,看著看著就會貼上去沈睡的樣子。等待道路再次展寬展平時,兩邊的山群都很遠,騎在九號公路上除了兩旁的甘蔗田,似乎再也沒有任何什麼吸引的了人注意了。只是甘蔗田。
甘蔗田繁盛地可怕,像隨時有人在此犯案然後總有具什麼什麼案件血腥的屍體該被發現,小時候記憶中的甘蔗田不曾如此廣大,縱然密集卻也不至於每枝甘蔗緊密排列生長著,很多時候總想鑽頭進去一探究竟,幻想著撥探到蔗田的最中央時有一澤大草原,間有池塘,而仙人之類的會在池旁微笑著遞給我一粒仙果,吃了可以變聰明變美麗變得人見人愛世界為之一變的神奇果實,然而我也只是想像,從來未曾踩進甘蔗園一步。
到了光復糖廠,存有當時日式的員工宿舍,我在裡面尋找到許多寶貝,曾經陪伴過某位男性苦悶無聊員工的七零年代美女寫真三點不露書。民國六十四年發生在台北的一件驚世駭俗殺人案也歷歷書寫進泛黃蟲蛀的花蓮報紙裡,殺人案旁邊是總統蔣經國先生說了一些什麼的話與事,復古的理髮廳與燙髮部,吊著點滴娓娓分享著花蓮歷史的阿婆,是有股何去何從無所適從的姿態的,眼光閃爍著追憶似水年華卻顯得空洞的視線,這花蓮人共有的某些特徵,在日軍撤走之後遺留下太多殘忍而豐饒的史蹟,讓人不忍卒賭,卻極度懷念。誠如光復糖廠走向歷史的情緒,當初陪著日軍躲避美軍砲彈攻擊而遷徙到光復的糖廠,這飄送中總有陣陣濃郁蔗糖香的煙囪吐納了超越五十年,宣告了他的退休與死亡, 情感是深哀的。
秀姑巒溪畢竟太遠,當詩人隨著躲避戰爭而撤離南下的火車路上,我為了聯絡交誼著愛情而頻率南下的自強號上,我總是望也望不到秀姑巒溪的地點。曾經一次親臨的泛舟之旅,也在去程興奮聊天和回程疲累沈睡的背景下,完全忽略了接近秀姑巒溪的景致與風光。於是在多次往返自強號上,幾乎與台九線平行前進的路途,花東縱谷就是一式的高大中央山脈與溫婉海岸山脈以及藍色的天以及常有的飄雨。窗口外的兩旁盡是田地,主要是稻,而甘蔗也不少,甚至觀光業的發展而有草莓觀光園區以及培養起花卉美樹的田地,牛還是緩慢慵懶地低頭吃著草,搖擺著牛尾,他們總想窩進沁涼溪水中翻轉悶熱,帶著其子其孫一同享著天倫之樂。而不知名的鳥類更多,白鷺鷥時常伴隨著牛隻而歌唱著,拍擊著羽翅鼓譟著心意,或許牛性實在太緩慢,而白鷺鷥一飛振天的迅速,整個畫面顯得突兀又和諧,他們共存地多麼理所當然。
而繼北的美崙溪口,我已經不能明確知道那溪存在於何處了。市區發展得過於迅速,砂石車驅直駛入,破壞了許多情致與風華。美崙往外眺望便是太平洋了,遼闊不見船舶的。美崙格局制式而美幻,每次經過其中總是備覺美不勝收,背著藍淘閃亮的海,緊迫著我的便是一眼的綠色。山的身體靠得好近好近,沒頂端的,看不見雲層,只是一眼醉人的綠意逼我衝撞過去,伴著吱嘰的蟲鳴鳥叫,錯以為自己的目的地隱沒在山色中,不小心便想戰上所謂中央山脈的神秘與奇偉,山的高大巍峨是不關我事的,迷不了我的人,反倒那映眼的滿佈鮮綠的色澤,不自知地就會使人暈眩其中,久久不願走出。而我時常在這種氛圍和誘惑裡,繞曲轉深,一騎便就騎到迷失了路途方向,然後自得其樂地選擇出走腦內地圖,任憑第六感指引方向,迎向自己的喜悅與興奮。然而一切的一切也僅止於此,我的出走與旅行從來目的地便強烈的,儘管情感衝動於綠意與山光水色間,也常常在半途因膽怯與要務在身而棄途回返,經驗儘管美麗但總是抱存了許多遺憾。我的山風海雨畢竟記憶淺淡,在一張又一張旅行圖檔中,建立的山與水與陽光與奔馳,儘管整理掃瞄在經驗相簿裡,也尚多有不足與曝光。
然而旅行的目的終究是回憶的相機,要拍得清晰又美好的記憶相集,相機的規格優劣,與掌鏡者技巧高低,脫離不了關係。而我,傻瓜相機時常故障的腦容量思維裡,技巧癟腳,只要不曝光丟了畫面,便是最好的作品呈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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