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夢遊仙境>>
第五話「所謂的公主」
「啪嗒、啪嗒、啪嗒」
孤獨的腳步聲交替發出響亮但沉重的聲響,音階環繞著那條通往天台的迴旋樓梯,四方八面的上下飄散,最後消失於絕密的空氣之中。因疲累而停下了步履,腳步聲停止了後,取而代之的是絮亂無章的喘氣聲。伸手緊按住那劇烈跳動的心臟,我轉過了頭,回望著那條空無一人的樓梯,頃刻,心底竟驀地有點慌亂了起來。
『現在還是上課時間,樓梯會沒有人是很正常的啊。』故作鎮靜地在心裡跟自己說了一遍,我深呼吸了幾回,繼而再度舉步往上行。然而我愈是往上走,心臟就跳動得愈快,那種心內壓的難過已超出了我所能負荷的地步;這種難受的感覺,是我從來未感受過的。
委實是太莫名其妙了。
到達頂層的時候,雙腳的力氣早已因剛才上樓梯而被抽個一空,雙膝不聽使喚力不從心地曲脆在地上。沒有理會額角的汗水,我重新站了起來,伸出雙手用剩餘的氣力把厚重的鐵門推開。因經歷時間的洗擦而生锈的鐵門,在打開的時候發出了沉重的又刺耳的破音。門一開,一陣清風瞬即撲面以來,困迫的緊湊感旋即一掃而空。踏著搖曳的腳步行到天台的欄杆前,午間的涼風迎面吹送來,把我那頭長髮都撥放到後腦去。彷彿,所以煩惱也隨之而被吹走了似的。
風,一點一滴不遺餘力地全數撲向我臉上;然而,我並未因此而感到預期之內的輕快。我的一顆心像鑲了鉛塊般,不論風吹雨打,都不為所動。
明明是同一條樓梯,怎麼唯獨今天走起來會特別吃力?明明是同一個天台,怎麼唯獨今天看起來會格外寬敞?明明是同一陣清風,怎麼唯獨今天吹起來不像平常般輕快?
『因為這裡只有你一人』
沒錯,這裡當然只有我一個,因為現在其他人都還在課室上課………
『因為你身邊沒了將,所以,被遺下的你已無力再去做任何事』
一矢中的的想法,狠狠地在我心坎開了個洞,頃刻,心慌意亂到了無法形容的極點。再也沒辦法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我沒力地跪在地上,嗚嗚地放聲痛哭了起來。
「怎麼了,你沒有事吧?」忽然,一雙溫暖的手隨伴著柔和的聲線輕把我那滿是淚的臉抬起,下意識地以為那會是將的雙手而想把來者擁住的我,下一秒竟錯愕地發現自己搞錯了。
「景夕……為什麼你會在這裡的?」急急把眼淚擦掉,我不明所以地問。
「這句話應該換我來問你才對吧?」沒好氣地嘆了口氣,景夕輕撫著我的臉龐,皺著眉憂心地問︰「沒事的話你也不會故意把課蹺掉,跑上天台來痛哭一頓吧?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我真的沒事,請你不要這樣………」反射性地把景夕的手推開,我不好意思地別過了臉,連忙用手把亂了的長髮梳理好。
「愛麗絲………」
「呃、怎…怎麼了??」
「你幹嘛那麼慌張啊?」
「我、我、我才沒有呢!倒是景夕你,怎麼盡是在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啊??我都快要被你搞胡塗了!」刻意裝出平常的語調扮作自然地跟景夕談話,我只希望他不會發現到我故意想要跟他疏遠的意圖。
我望著景夕說話的同時,意外地察覺到他傻了眼的呆看著自己那雙本想要觸碰我,卻被我拒絕而凝在半空的手;不發一言的他,神情呆滯之餘,同時也滲出了點點淡淡的苦澀。那,顯然是受到傷害時才會有的表情。
「莫名其妙………?」自嘲地輕笑了幾聲,景夕的咀角掀起了一抹非比尋常的詫異弧度,深啡色的眼瞳飽含著自我放棄的負極意味。「我就知道,像我這種不正常的人,是不可能會得到別人的喜愛的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討厭景夕你………」
「別騙人了,今天你一整天都在迴避著我,而且,還不止是一次。」
「不是的…我只是、只是………」欲言又止的支吾著,我開始慣性地在緊張的時候搓弄起手指頭來。面對著如習慣了受傷的可憐孩子的景夕,我實在沒有辦法說出『因為害怕將會介意,所以不會跟你太接近』這種殘酷又自私的說話來。
「不要緊的,要是愛麗絲你真的是不喜歡我,但說無妨啊。反正……反正我都已經習慣了,連父母都不願意愛的孩子,沒可能會得到其他人的愛吧。」無奈地擠出了一個苦笑,景夕站了起來,靠向欄杆閉上了雙眼,靜靜地呼吸著微涼的空氣。
「”連父母都不願意去愛”??」不明所以地細細重複著剛才所聽到的說話,我抬頭望向那個被涼風吹拂至髮端飄起的男孩,頃刻但覺悲從中來。「景夕,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戒叔叔和枝阿姨待你很差嗎?」
聽罷景夕並沒有答話,只是繼續閉起雙眼享受涼風。
「其實啊~戒叔叔和枝阿姨真的很疼你的~!又是為你準備便當,又是送你到外國留學………對了,也許是因為你剛從英國回來的關係,那麼久沒見面,你們總得花點時間………」
「是呢,父母其實真的算是待我不錯了。生我養我,又給我供書教學,從小到大衣食住行樣樣從不缺乏………」緩緩地張開了雙眼,景夕轉過頭來,調低了視線的他,向我展示出一個燦爛甜美的微笑。「發了愛之外,他們什麼都願意給我。」
聽畢,我的心臟在瞬間極速麻痺,那一刻,我甚至無法呼吸,只懂瞪大雙眼呆望著眼前這個皮笑肉不笑的男孩,無法言語。頃刻,我終於明白過來,其實景夕的世界很深很廣,也很黑暗。一直以來,我也無法看進他的眼底,沒辦法明白他在想什麼,皆因他的防禦心太強。可是這也是很自然的吧,一個從來都沒能得到最基本的愛的人,根本不可能對別人輕易敞開心扉。然而,在這與景夕相視的一刻,我卻清楚感受到在他那公式化的笑臉底下,埋藏著的,是一顆傷痕累累,早已破碎殆盡的心。
「愛麗絲有想過葵叔叔和草莓阿姨為什麼會對你這麼好嗎?」不以為然地問著,景夕把視線重新投放回欄杆以外廣闊的風景。
「那個…那個我倒是從來都不曾深思過啊~~嗯…應該是因為我是是他們的孩子,所以他們才會這麼疼愛我吧?」
「喔~怪不得。」
「”怪不得”?」
「怪不得總是沒辦法好好去疼我。」
「景夕,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視線仍舊落在遙遠的一點,此刻景夕的眼神漸變得複雜和混濁,而他那掛在側臉上的笑容,同時也散發著無法言喻的陰森。「怎麼我話還說得不夠白嗎?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我爸親生的。」
「怎、怎麼可能啊!?景夕,你…你就別開玩笑了~!要是戒叔叔不是你的生父的話,那…那還會是誰啊??」
「好端端的我幹嘛要拿這種事來開玩笑啊?那是我自己親耳聽到的………”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兒子!”爸爸那張咬牙切齒的咀臉,直到今日我都還記得很清楚………」頓了頓,景夕深呼吸了口氣,用無奈的語調繼續說︰「有時我會在想,如果我是爸爸的親生兒子的話,那麼…大概他也不會執意硬要把國小還未畢業的我送到外國去唸書,以免眼冤吧?」
聽著景夕的反問,頃刻,我但覺他往常掛在臉上的笑容根本就與他毫不相稱;可以說,有一種格格不入到令人覺得毛骨悚然的恐懼感覺。
「為什麼………?」不解地開口提問,意外地,我發現此刻我的聲線竟有點顫抖。「明明是在說一些傷心難過的事,為什麼景夕你還要勉強自己去笑?」
「喔?這個嘛~~」搔搔鼻子思索了片刻,景夕換上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又說︰「也許是因為現在的我已經無法再以真面目示人吧?」
聽罷,有那麼的一剎那,我感到我的心跳好像停頓了。
「在英國留學的初期,我因為跟當地人語言不通,根本就沒辦法跟他們溝通。加上那兒的人又很排外,儘管日後我的英語改善了,可他們對我的態度仍舊沒有絲毫變改。這些年來,我每天都過著彷如地獄的日子,孤獨、無助、每天都被欺負。雖然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會因這些事而哭,可是,久而久之,我漸漸發覺到我愈是哭得厲害,他們便欺負得我愈起勁;我愈是難過傷心,他們便愈是快樂………說穿了,他們不過是一群以傷害別人內心為己樂的魔鬼。所以,只要我裝出不在乎的樣子,笑著面對他們,他們也就再沒興趣去欺負我了。」
看著景夕那由傷害所孕育出的堅強眼神,不知怎的,我竟然有想哭出來的衝動。我深深地明白到,出生於健全家庭,在美好環境成長的自己,是不可能全然體會到景夕所受的痛苦和傷害,究竟嚴重厲害到怎麼樣的程度。人離鄉賤,孤身隻影到他方已經是件苦事了,更何況當時的他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罷了。一般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可以待在父母身邊,備受寵愛,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可是,景夕卻要獨自去承受非這個年紀應該要面對的不如意和不快樂………不堅強不行、不自己保護自己不行、不封閉內心不行………勉強自己去背負超出本身年齡應該承擔的份外重擔,飽歷滄桑的成長,沒有半點痕跡留在臉上;遺留下的,只有因為無法再從心而發地展露喜怒哀樂而充當替換品的虛假笑容………
「愛麗絲………」景夕不知在何時蹲了在我跟前,他溫柔地用指尖抬起我那垂低了的臉,一臉憐惜地問︰「為什麼你哭了?」
「因為我…覺得景你好可憐………」伸手抹掉那流滿一臉的眼淚,我扁著咀不甘心地說︰「為什麼你非要受這種苦不可?明明、明明大家都是孩子…為什麼偏偏就只是景夕你一個受到傷害??而且、而且你根本就什麼都沒有做錯………就算不是親生的又有什麼關係?換了是我、換作我是景夕的父母的話,我一定會好好疼你的………」
「好了好了,公主殿下,請冷靜一點啊~~」沒好氣地笑著舒了口氣,景夕體貼地為我擦掉眼淚,溫柔地握住了我的手說︰「真是拿你沒辦法喔~為了我這種人,不值得公主你哭到淚如雨下這麼悽涼吧~?要是給國王知道了的話,我可是會被判死刑的耶!!」
「可是、可是…景夕的身世這麼坎坷…任誰聽了都會忍不住想哭呀!」
聽罷,景夕並沒有答話,他只是柔然微笑,他的眼神好溫柔好溫柔,他的眼波如溫水般細膩真摰又體貼地包裹著我。那,是一種獨特的保護性的眼神,有別於將那強硬而欠缺溫度的神情。景夕的眼神,柔情似水到讓人會融化。
剛好,一陣清風在半空中刮起,一縷縷黑色長髮順著風向輕貼到我那微微發燙的臉蛋上,浮游在我的視域之間。從髮間的細縫之中,我清楚看見臉掛淺笑的景夕正緩緩把身體趨前來,愈來愈近,愈來愈近,最後貼近到完全遮蓋了我的視線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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