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主義(節錄自沙灣徑25號@龍應台的香港筆記)
那時才到香港沒多久,在一個大商廈裡隨意地逛,幾個小時下來,手上提著掛著的大包小包愈來愈多愈重,但是我既不渴也不餓,不想進去一個咖啡廳裡呼吸別人的二手煙,於是就在一個角落的台階上坐了下來,大大小小的紙袋堆在身旁,那光景,大概有點像紐約街頭的流浪「垃圾婆」。
三分鐘不到,管理員就出現了。不行,這裡不能坐。
「爲什麼不能坐?」我反問。
不能坐就是不能坐。你可以到咖啡館去坐。
「我不想坐咖啡館,您可以強迫我坐咖啡館嗎?」
不進咖啡館,就要到中庭那裡有長凳,規定可以坐的地方才可以坐。
「那兒太遠,我不想去。是哪兒的規定說我不能在這不妨礙任何人的地方坐一會兒?」
管理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小姐,沒有規定可以的,就是不可以。」
我笑了出來。就憑他這句話,不跟他吵了。
置地廣場裡頭有個噴水池,是香港約會見面的地標,四周總是站滿了等候的人們。當你站得太久太累,想在水池邊上坐下來時,你就會發現,水池邊早圍上了一圈柵欄,就是不讓你有坐下的機會。
有一天和朋友在太古廣場走累了,「規定」可以坐的範圍又太少、太遠,我們就在一截偏僻角落裡的台階坐下,邊坐下邊說,「我們來打賭,坐下幾分鐘之內,管理員會出現。」朋友說「五分鐘」,我說,「三分鐘」。
我們都錯了。在坐下之後的第四十五秒,不知從哪裡就冒出了一個管理員,遙著頭,遙著手,認真地說,「不可以,不可以。」
我看見商業設計者的精算:商廈中,公共的休息空間若是多,就減少了商店的獲利機會。。。。。。。。。。。。。。。
我的偏見告訴我,這是一個不尊重人的「剝削」邏輯,我不喜歡,但是這也是一個可以理解的邏輯,因為設計者被要求爲商家的利益打算。可是,當我在公園裡也被「不可以」的時候,我才發現,這不僅是一個商業邏輯,還有別的。
在公園清翠如茵的草地坐下來,沒有幾分鐘,管理員出現了:不准坐。
「那你要我們坐哪裡?」
只有明顯呈現座椅形狀的石頭或金屬板凳才能坐,其他一概不行。
奇怪,草地青青,不就是要給人們徜徉、作夢、放風箏嗎?不就是要讓孩子們翻滾、奔跑、捉迷藏嗎?這「不准坐」的邏輯是什麼呢?
台北人多麼不一樣,我曾經看見人們在「禁止烤肉」的牌子前擺出陣容浩大的燒烤家當,曾經在「請勿踐踏草地」的告示下看見踩禿了的草坪,曾經在「於此丟垃圾者是豬狗」的咒語下看見成堆的垃圾,在「禁止機車」的走廊裡閃避機車橫行。台灣人,好像不太把「不可以」看得太嚴重。
如果在黃昏的橙紅光彩中,到中山堂和中正紀念堂寬闊的廣場上散步一下,所有寫著告示的牌子都看不見了,管理員好像也從來不曾存在;廣場上,跑的、臥的、趴的、滾動的、搖擺的、跳舞的、快的、慢的、旋轉的、翻滾的,什麼都有。
在香港和台北之間穿梭多了,就看見了兩個城市明顯的氣質差異:台北有一種慵懶散漫,顯得從容閒適,香港有一種劍拔弩張,認真而緊張。在氣質後面,似乎藏著不同的信仰:在台北,沒有規定不可以的,就是可以。在香港,沒有規定可以的,就是不可以。
讀著這篇「不可以主義」,我冒了一身冷汗,心裡想著:還好,還好,像我這麼喜歡隨性在公共場所坐下來的人,那年去香港旅行的時候,儘管走路走到兩腳痠痛,每天回旅社都坐在馬桶蓋上泡熱水腳,卻沒有在路途上坐下而且遇到這種「不可以」,仔細回想,我也不是沒有坐下來休息過,在赤柱的海邊廣場,在尖沙咀天星碼頭附近的九廣鐵路鐘樓,在中環的香港公園。
龍應台的香港筆記@沙灣徑25號,在赤臘角機場裡的書店我第一次見到這本書,這本書是關於龍應台客座香港大學時,在香港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主要分為香港你往哪裡去?,玉蘭花,沙灣徑25號龍應台收以及對不起,我不會打中文這四部份。香港你往哪裡去談的是對香港的軟硬體(政府的公共建設政策和人文社會)的觀感;玉蘭花描述的則不僅限於香港,而從包羅萬象的題材貫穿殖民城市所遺留的社會現象;沙灣徑25號龍應台收以及對不起我不會打中文這兩部分則是中文和英文的讀者迴響(這本書的內容最初是以專欄的型態發表)。
「不可以」主義選自玉蘭花,來自台北的你應該會喜歡這朵玉蘭花裡的台北。
來自台北的我有點高興原來我的香港旅行中追逐的盡是不知道往哪裡去的香港。
說明白一點,我愛上環的菜市街坊勝過中環的現代商廈,我愛看旺角和油麻地的夜市大排檔勝過尖沙咀的名牌櫥窗,說穿了我去香港不是爲了血拼吃美食看煙火秀(老實說美食這部分還蠻讓我失望的,應該是個人口味的關係吧),而是想親眼看看這個老是被拿來和台北作比較的華人城市,有著如何的特殊魅力。
其實香港發展的歷史非常地早,是清代中國最早開放通商的城市之一,不僅僅受到西洋諸國的影響,各式各樣的中國名人也曾經在這裡留下足跡,甚至是國共內戰之下流離失所的人們的避難居處(比如馬英九便是因此在香港出生)。
在現今的香港我們卻很難發現這些豐富珍貴且龐大的歷史遺跡,在沙灣徑25號這本書裡我們可以藉由作者的文字得到一點點,關於這片滄海桑田裡的端倪,如果,你也有興趣。
(99.12.15補充:)
在龍應台的目送這本書中看見一篇文章,叫國家,談的是香港人的國家概念,我覺得很有意思,節錄一小部份分享,請一定要去找來閱讀全文。
我驚訝萬分地發現,台灣人有一個日常詞彙在香港是從缺的。
在台北,人們來來去去,宴會上碰面時的互相問候往往是:「回國了嗎?哪天再出國?」
七百萬香港人住在一個大機場旁邊,人們每天在那裡進進出出,機場簡直就是香港人家門口的巴士總站—到任何地方都要從這裡進出。但是,他們離開香港不說「出國」,回到香港不說「回國」。顯然在香港人的意識裡,香港不是「國」,而且,不屬於什麼「國」。那麼,他們怎麼說呢?
我豎起耳朵仔細偷聽,發現,他們是這麼表達的:
「我明天要去上海。」
那可不是「出國」。
「曾蔭權昨日返港。」
那可不是「返國」。
報紙會說:「金牌選手踏進機場,受到港人熱烈歡迎。」但絕不會說:「金牌選手返抵國門,受到國人熱烈歡迎。」沒有「國門」,只有「機場」;沒有「國人」,只有「港人」。
香港人在談香港的時候,絕不會用到「國」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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