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老師之所以被他的學生們偷偷地在背後給取了這麼個「No老師」的綽號,確是因為他成天掛在嘴上的口頭禪──「No聲音,No講話」。重點落在「No」字的發音上:必得是平聲,輕輕地,撮圓了嘴作出O型然後把氣緩緩送出去,長長地直到無盡遠處。活像冷氣機廣告標榜的安靜無聲。
No老師是確有其人的,任教於我從前就讀的國民中學。個兒渾圓矮胖,有張像時下流行的圖騰娃娃Mr. Friendly的臉蛋:粗黑短的八字眉,圓亮似鈕扣的小眼睛正正釘在黑色塑膠方框眼鏡後頭,總帶種饒富興味的表情打量著我輩學生。忘了提:No老師是教數學的。或許他時常有的好奇神色來自他本科培養出來的氣質:No老師在聽著即將受罰的學生辯解時,一概以溫煦微笑平和目之。然而他那張全由弧線、圓點組合成的團團臉上,總透露出那點骨子裏的質疑意味。往往,站在No老師跟前個頭早已抽高過他許多的學生,侷僂著身子惟恐身高更加地刺激了No老師一向的隱痛,結結巴巴謙恭地解釋著數學成績未達標準的原因種種。之後,No老師藏在厚厚近視眼鏡後平素看來只具裝飾意味的小眼睛便會閃現凌厲的精光──當然,只是一閃而逝,其間不過幾秒,No老師的眼睛再度恢復向來的樣子,仍像泰迪熊溫潤憨厚無害的眼珠子,原本便呈拋物線狀上彎的嘴彎曲的弧度加大了些(這使得他看來活像小叮噹),緩慢地點著頭,幾乎同時──No老師的左手開始對學生平舉等待的雙手作角度上的微調,原先一直藏在背後執著教學用木製圓規的右手,此刻,好整以暇地,以悠閒但致命的姿態啪啪抽了學生幾下。該幾下就幾下──畢竟No老師是教數學的,相關於數字方面他可一點不含糊。從來也沒見過有哪個學生曾因辯解得當而被減輕處罰。日子久了,這變成No老師和學生們的默契:總之,學生在受罰前儘可申訴不平之冤,No老師也必定會耐著性子不發一言微笑傾聽。在這之後,該來的還仍然會來,No老師以平常在黑板上畫圓的同一支尺規對違犯他規則的學生們略施薄懲。也許No老師認為學生就像一個個實數,合該相符他數學世界裏的定律。而既言定律,自然是不容許例外的。No老師所作的,不過是拿枝紅筆改正粗心誤寫的答案罷了。校正的工作。
No老師的字體小且工整──板書或者作業本上批改的字跡皆然──整個看上去有種謹慎卑微的意味。也許在沒啥例外存在的數學世界裏,幾乎所有的事都可以代入公式求得預期的標準答案。那樣的必然性使得No老師在面對世界時養成了不自覺對恆久不變的真理表現謙卑恭敬的順服姿態。如果No老師班上那個問題學生又提出了諸多質疑,而No老師感到微慍──這並不是為的師道的尊嚴被冒犯挑戰,而是為了他一向深信且遵行不悖的真理被質疑。No老師會虛與委蛇拖延一番,允諾回去查查,意圖讓時間自然淡化衝突。可他學生的記性實在太好,下回上課又記起來No老師欠他的答案,磨著No老師不肯罷休。至此,No老師便不假辭色地要他別浪費了全班同學的上課時間。然後,No老師終能回到他預定的常軌裏:授課主題、進度,都以他熟悉的方式並速度進行著。就連學生在哪個章節可能會呵欠起來......這一切再脫不出No老師書本上老早寫得一清二楚的定律。
這世界簡直太美好也太無趣,No老師有時不免會這麼想。例外太少,幾近沒有。若有幾樁偶發,No老師也只須拿枝紅筆改正便可納入既存法則。也正因如此,所以無趣。No老師的世界總不似隔鄰教生物年輕的林老師,有著太多太多迄今無法歸類的例外和未及發現的新奇物種,時而懸在一種不確定的未完結狀態,彷似無時不在變動著。「這樣不好,」No老師告訴自己,「太冒險。」每一次的新發現意味著必須重行推翻既定成形的舊有世界,No老師是不願再勉強地去適應這世界了。一次,又一次。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把身處世界中的一切分門別類歸檔起來,各得其所呢!要他打散了重來?不幹!門兒都沒有。
所以,偶爾地聽見教生物的林老師又嚷嚷著在報章雜誌上看見了一則新資訊,喜孜孜地剪下來叨念著要帶去給學生看,No老師中年微笑的臉上倒也看不大出底下隱隱的欣羨。欣羨是有的,這No老師承認,不過僅僅是一下子而已。相較之下,No老師到底還比較習慣一個不大變動的世界。以他的年紀、身體狀況同心力種種,畢竟這原先的世界容易應付多了。
所以啦!No老師還仍舊地每天走同一條路線上下班,每天抱著那幾冊數學課本,從二樓教師休息室的老座位上起身,緩步經過紅樓的迴廊去他班上上課,下課。對他一向奉為規臬的數學定理組合而成的世界並不再提出任何質疑。No老師的日子也還總是一成不變的淺淡愉悅。夥同煩憂。
(女巫按:載於86.10.27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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