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個小時就要跨過這個據說已經幾乎令所有人莫名跌入濫情迷亂失心
狀態的雙魚世紀,跨入那包含如許未知美好理性的寶瓶世紀。彷彿這之
間的百年歲月就這麼一年緊挨著一年像訓練有素的撲克牌士兵行伍無聲
地從人們頭頂上空以一種流暢的姿態、呈漂亮的圓弧拋物曲線忽而躍過
--而這壯觀行進行列的最後一張底牌:也就是西元2000年--便突然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碰咚」一聲矗立在你跟前了。(『Jocker!!
抓到你囉。』他壞笑著對你說。)很近很近的距離,近到你的鼻尖正好
可以擦到那張鬼牌牌面上小丑獰笑的臉那麼近:鼻尖碰鼻尖。既然都說
二十一世紀是寶瓶世紀,如果西元2000年也有張臉的話,大約是張玩世
不恭的俊秀長臉吧,可能還生著一雙斜飛入鬢的丹鳳眼,嘴角似笑非笑
,壞壞地瞅著你瞧--深具寶瓶意味的一眼。
台北城在這個奇特的夜裡陷入一種神智清明的瘋狂狀態。世紀末的最後
一天、最後一小時,每個人都在等待著發生什麼,或者至少去讓什麼發
生在自己身上,足資紀念這歷史性令人癲狂的一刻--畢竟可不是每個
人都有機會活著跨越兩個世紀的喲。不少人這麼想,於是為自己在人類
浩瀚歷史中所站立的這個座標點感到莫名的榮幸。這座燈火通明的不夜
城簡直是沸騰了:沸騰在各家雜遝的舞步和蹣跚的緊挨人群裡、沸騰在
KTV間間客滿的暗黑包廂傳出的那些幾近嘶吼哀嚎的類人聲響裡;口耳
相傳的私語因島國地小人稠的先天空間限制竟至雞犬相聞的窘境,唾沫
星子、漫天飛舞的緋色謠言和愛語張狂的,紛紛以不負責任的姿態如泡
沫瞬息湧生(並可預見將在遭逢明朝第一線曙光時亦如為愛殉死的小美
人魚般化為烏有……)反正自始只打算存活到本世紀的最後一秒鐘便立
時自動銷毀、灰飛湮滅。於是,什麼話說不得?什麼事做不得?快些,
再快些!否則只怕要來不及了。
混雜在行人中、身上只一件單薄泛髒淺藍牛仔夾克和一條(女友新近為
他購置的)同色系淺藍磨石洗小直筒Levis牛仔褲、瑟瑟發著抖的J,是
還在念建築所的三十歲男子。趕設計圖趕得過了吃飯時間,想起來已經
是這時候了。「也好,出來街上晃晃,找點靈感。」J想,反正看樣子
這晚又搞不出名堂了,胸口老塞滿了什麼鬱結不得解似的,只是悶得慌
。J這樣子思緒阻滯其實已經持續了好一陣。這回,就連把自己關在四
坪大套房內踱方步、看電視、聽詠歎調、把電話切換答錄機斷絕一切外
界聯繫,J都還是沒能打破腦中純粹空白的狀態。「不該這樣的,一定
是那裡出了錯。一定有什麼東西妨礙了我創作力汨汨泉湧的原生狀態。
」J懷疑那件「什麼東西」正是牽纏了他五年再變不出啥新意的感情事
件。(Juses!近來他越來越懷疑從沒想過要定下來的自己怎麼可能這
麼一談就談了五年莫名其妙穩固異常的感情?在J厚厚一疊的愛情履歷
中,這樣的case算是空前未有,J私心裡也希望就此絕後--這是說如
果他有能力控制的話。不過,多時人們其實對自己的事是最、最無能
為力的,於是也只能順其自然而已。然J其實忘了:在這所謂談了五年
的戀愛裡,J和他(那專一深情無人比擬、始終篤信愛情基本教義派不
曾變節的)女友一直隔著島嶼南北走向一七三公里戀愛著彼此,聚少
離多,一年裡真正逗到一塊兒的時間看有沒有半年吧?所以理論上言,
J在愛情國度中只能算半個公民。也可以這麼說:J在愛情的世界裡算是
(令人豔羨的)半個自由人,然而在非關情愛的世界裡充其量也只能算
半個自由人。結論是:J是個極其幸運的傢伙,也因他的幸運而變成個
極其不幸的傢伙。(「凡事都是這樣的嘛,表象上看來讓你受益的往往
也最嚴重扭曲斲傷你本質的東西。」這是J那把哲學系當醫學院唸一唸
七年最後仍在理性自覺狀態下選擇了休學的老哥常在J對他忿懣抱怨時
掛在嘴上的話)他兼具雙重身份,但也什麼都不是。如果把世界上的人
用非黑即白的絕對二分法分到最後,J就是那少數幾個剩下來難以歸類
的人,既不能靠左邊站,亦不能站到右邊陣營頭裡去。類似單選題中那
個「以上皆非」的選項,也像非鳥非獸地位尷尬的蝙蝠。)J又想回來:
應該是他的女友不會錯的。除此再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人事物可能對他
的創作力形成干擾。「如果不是她又會是什麼?」J一邊亂無心魂地想著
,腳下的蹣跚步子倒不曾讓擦身而過的陌生人等給干擾了他一貫的速度
。J對自己該有的速度倒一直是很堅持的,所以即便他已經到了而立之年
這尷尬的關口上,他仍然對於追求「生命中真正有價值的物事」異常堅
持,幾近偏執的一種樂此不疲。這和平日眾人所眼見並以此理解的J是有
一大段差距的:畢竟,在日常生活的種種表現上,三十歲的J就一般世俗
標準言並不能真算得上是個很有原則的傢伙。相反的,正因為J怕極了一
成不變,於是他要不換換科系(他大學畢業當完兵後,因為對自己在高
三時蒙昧青澀的科系選擇感到深重的遺憾,所以重新參加了大學聯考,
以二十八歲高齡重又進了一所私校當起回鍋的新鮮人。當然J以他那豐
富的閱歷混雜於十八九歲的孩子群中,事實上是極其可憐的一件事!小
有才華的J向來心性高傲得不肯媚俗譁眾,更何況極目所見盡皆是天真
得令人感到沉重的毛孩子!於是他在唸了一年大一後再度毅然決然地報
考同校的研究所。J滿心以為這回不須費太多氣力必可尋覓一群聲氣相
通的友伴,結果……似乎也並非如此。所裡面真有想法創見不被商業
牽著鼻子走的,在J看來不過兩人。僅有的兩個,其中一個且因對於國
內建築界種種現象早感到清明的絕望已決定於本學期結束時休學出國。
所以J其實還是孤獨得很,這孤獨比起從前覺得向被冥冥上蒼錯置位置
時所感受到的何只百倍!至少從前總想望著有那麼一天……「只要把我
放進那個我本該歸屬的環境裡,從前所有與周遭格格不入、如入異邦溝
通困難的處境必定終會獲得某種改變甚或補償……」所以雖然J還未爬
上天梯進入那樣令他滿心嚮往的天堂,但至少總覺必有到達的一天……
而那一天,人生至今所遭逢的一切一切不得志不順遂不被了解一定都會
被證明不過是到達真理之路前種種必要的試鍊與代價……然而,當風塵
僕僕的你真費盡千辛萬苦到達了彼岸樂土,卻發現那裡的人們仍然與你
先前所處塵世中匹夫匹婦無二,仍舊不過是另一群嚼舌的蠻夷,他們還
是聽不懂你,而你也同樣還是聽不懂他們……更糟的是,他們仍然是世
界上絕對優勢的多數……J的孤獨於是愈發不可自拔,一路沉淪至底,
外加耽溺。)好吧!要不換個交往的女孩也可……如若這些都被身旁不
能懂他的人給介入以致不得隨心所欲,最低限度他也非得給自己換個租
處或買條新牙膏什麼的。J簡直不敢想像這世界一天不運轉,就這麼定
在原地會是多麼見鬼的可怕!再沒有一件事比這更可怕了。甚至連世界
末日都不會。所以你很可以想見:已經持續好一段日子的停滯不前,其
實對 J 是個多麼可怕的泥淖!膠著、陷入、不得動彈,J想著想著覺得
悲涼。街道上颳過一陣小小的熱風讓他同時想起女友在耳邊輕聲說話呼
出的溫暖潮濕氣息,和家裡養過的一隻雜種小黃狗總愛吐出一小截腥紅
舌頭對著他張嘴哈氣這兩件事。J打了個不覺的寒顫。儘管周遭的男男
女女嘩笑嬉戲,張狂的笑靨開綻於無數看來相去不遠的年輕臉龐上...
...J還是只專注陷溺於他獨一無二、無人能解的深深悲傷中。而對於將
身處世界人們引入瘋狂狀況的這事--也就是即將步入千禧年這件舉世
歡騰的大事, J是不是真毫無所覺呢?不,相反的,世紀交替這件事之
於J其實有比起對於其他人都來得重要的意義。一整個世紀在瞬間逝去
、完全不留痕跡這件事,包含了某種無法挽回的悲壯意味於其內;而相
對於時間倉促流逝的無常,J如斯有限渺小生命中一再受阻不得前行的
停滯狀態,是不是被襯托得更加荒謬可笑了呢?在J看來:那好比在即
將沈沒的鐵達尼號上仍堅持要釘死在船板上的一根卯釘一樣可笑--
更大的改變、甚或是毀滅就要到來,然而為什麼仍要堅持那些下一刻
就再不具有任何舊有意義的東西呢--比如輕快的愛情、比如沉重的
許諾?想到這些,於是,J只覺更加更加不可抑遏的悲傷了。
然而,究竟有沒有方法可以自這種(從有意識以來便始終纏縛不得解
的宿命詛咒般的)悲傷狀態中脫走呢?J拖著步子沈重地走著。這時
的J並無意識到他早已脫序自大街上擁擠歡鬧的人們,拐進了一條無
有路燈的窄小巷弄裏。或許是J的腦子一邊運轉的同時,他的身體一
面自有意志地帶他往記憶中熟悉的飲食攤子走去。不都說身體是最誠
實的嗎?雖然 J正為他生命中痛苦的擱淺掙扎著如一尾魚,覓食的本
能仍凌駕於一切形而上的苦惱:J正確無誤地走到那家來過無數次的
魯味攤子精確的所在。如同往常,這家魯味攤子前仍然大排長龍。看
來即便是世紀末的最後一日,人們對口腹慾望的本能仍然居於一切之
上。J不禁對身旁這些吱喳不休的飲食男女有些不屑,他覺得他們看
上去都一個樣子--光光只剩一副淺薄的美麗皮相呼吸著。除此,
nothing。J思想的同時,微皺著的眉不意洩露出他自恃高級知識份子
的那種嚴重精神潔癖。他怕是忘了自己也正擠在這群人裡頭吧。才會
露出那麼不肯同於流俗的神情。然而他畢竟也和排在他之前之後的那
些且饑且渴的男男女女一樣--夾了一滿杓魚板竹輪甜不辣豆干金針
菇,在老闆問要不要辣時毫不考慮爽脆答要,除此還叫了一杯660cc
在這夜市裡有口皆碑的招牌珍珠奶茶,從牛仔褲口袋掏出一團揉爛揉
皺的新台幣付了錢,打算捧著一路吃回去。
突然,走在暗巷裏的J發現了前方的什麼:「嘿!小姐,妳的雞屁股
掉了!」J對前面幾步不遠處,以一種彷似精靈舞蹈般曼妙姿態走路
的短髮女子背影大叫。而既然差幾分鐘就十二點--也就是西元2000
年了,什麼撈什子平常該注意的文雅修辭也就不必了,趕著在本世紀
結束前讓語言以自然原始的初生型態脫出並準確無誤地傳達給對方才
是真的。J這麼想的同時,已然發聲叫住暗巷裏有著美麗背影的女子。
女孩轉頭,光線不足加上月色朦朧,極目所見只有女孩炯炯晶亮如狡
兔的眼。待她意識到J直魯話語中隱含的草莽式笑點,旋即笑開一口
白牙:恰和天上懸著的明月相互輝映--這簡直就像愛麗斯夢遊仙境
裡頭那隻微笑貓--那隻貓笑到最後即使全身其他部份都莫名消失了
,卻仍然會剩下一張飄浮在半空中噴灑透明笑意的嘴。只不過現在,
J所眼見的可有兩張微笑的嘴:一彎掛在湛藍天際伴著雲朵掩映;一
彎則在他眼前不過咫尺,爍亮閃著白光。就在此時此刻,J福至心靈
地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也許在某世裏他們也曾如此對望過,僅僅
相隔一尺之遙、素未謀面的初次邂逅,然而,已是這樣深重的愛戀了
......J戀愛了。毫無預警地愛上這名在午夜前隨時都可能自他眼前逃
逸脫走的無名精靈女子。J是如斯焦急著渴想在本世紀結束前留下她的
足跡作為一枚美麗的句點。這名歷盡蒼桑、背負著太多不足為外人道
的歷史包袱的三十歲男子J,於是不自覺輕輕的、幸福的嘆息了。然而
,他怎麼能讓他在本世紀末了前這最美麗的遭遇(戲劇張力遠超出他
日漸凝固膠著如一枚過熟蛋黃的大腦所能想望的那些缺乏劇情變化的
綺情春夢)就這麼隨著二十世紀的消逝而溜走呢?(雖然開口搭訕陌
生女子對J這麼一個向來心高氣傲的男人而言困難已極,然而他畢竟沒
太多考慮便開口了。)他結結巴巴地開口直接問女孩要她的名姓和電
話。J一向低沉含糊的嗓音聽來誠懇極了。而這聰慧的女孩--或許因
為情境的烘托而反常的感性起來;也或許因為出國在即,反正留下的
租處電話沒多久便再也找不到遠飛天邊的她;更或許是這世紀行將結
束,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忙亂慌張的氣息感染了她催促著她必得也
回應些什麼,即便是蒼促也好......總之,女孩也沒猶疑太久便和J交換
留了名姓電話,隨即笑著揮揮手,急急逃遁至黑夜裏,像那隻始終匆忙
追趕著愛麗斯所不知的物事的兔子,一溜煙不見蹤影了。
午夜鄰近校園的鐘聲準十二點整響起,四周響起此起彼落的「新年快
樂!」,甚或失控的尖叫歡呼和令人窒息的陌生熱切擁抱。只J一個人
對身旁的癲狂氛圍彷若未覺,還木木然站立原地像生了根似的:左手緊
握住那張留有精靈線索於其上的紙片(背面是某家酒店的廣告,印製有
清純日籍女學生打扮的美女露點照片,是J方才慌忙找不到紙張可留彼
此資料時順手從停在路邊的車前雨刷下抽出來的小廣告傳單),右手提
著的則是方才買的那袋魯味並珍奶。J好幾天沒刮以至冒出青青鬍渣的
尖尖下頦露出一彎作夢似的微笑。巷子裡柏油路面上那個被女孩遺落的
無辜的雞屁股最後仍然忘了被拾撿起來,彷彿想為這則上世紀末瞬間發
生的偉大愛情故事作見證。
30歲的J深吸了他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口氣--鼻腔內於是充滿了魯味濃
膩的油香,他帶著抹孩子般作夢的神情追想上世紀末最後一刻降臨在己
身上的美好奇蹟,不!幾近可說是神蹟、天意了......J滿足地笑了--
不知是對愛情的精神式饜足,亦或是對即將充實肚腹口慾的實質滿足所
致。總之,這一刻,30歲的J與全世界的人們一同拔出兩腳踩到西元2000
年裏去。在辭舊歲的同時,J決定把談了五年陷入泥濘狀態的感情和這些
時日以來一直卡在原點的設計圖和剛剛過去的1999年一併擲諸腦後--
在新世代開始之初也同時經營他充滿童話意象、命定一般的簇新戀情,
和從頭來過的設計圖。而這一回,一切一定都會如想像中美好的。
想到這兒,J簡直就要快樂得高聲歌唱了。只可惜他那用了三十年整整的
舊腦袋實在還編不出一首全新的歌以符合斯情斯景。
作者按:啊哈!如果你竟然看得到這段文字,感謝你在這樣糟糕的排版下用力給他閱讀完,因為老實說pchome的編排系統對作者實在不是太友善,我光光花在重行排版的時間大概已超過20分吧~~差不多是一個手痛病人的極限了,所以我忍不住想要趕快把它弄完丟上去就不再管它了*~*望文生義,這是我在1999年跨2000年之際的舊作,初衷未變,僅將此文獻給我高中時期至今的好友Joyce.也希望它不再惹起你任何的傷痛.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