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止呼吸的場域 2011.6 2013: 一張水藍色桌子，一面檸檬黃日光的牆，無悸黎明與黃昏，迎接更好的人生，作個無性的女人 :) 絳唇珠袖兩寂寞。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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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夢者>     98.4.30Thu

　　我喜歡佩索阿，因為佩索阿的眼睛是紺（ㄍㄢ＼）黑色的。並且他會造夢。
　　而我則是無名之城裡的一名「通訊師」。
　　無名之城裡的電信網絡是靠一隻綠皮膚的獸在維持的，獸具有發電的能力，我們住在這座城市裡，所有通訊產業需要的電波都來自這頭獸；獸有一個名字叫「多難」，皮膚生疣口齒留涎；不過獸打呼嚕的樣子卻像隻放大五十二倍的家貓。溫馴且迷離。
　　獸住在城市的東南方。我們名之為發電廠的巨大園區裡。陰天的時候我會想起發電廠那些高聳的電塔、灰涼的深牆，雲絮堆垛在房舍的上方，形成一只只美麗但蕭森的弧。像柴郡貓（Cheshire Cat）的笑。這個城市裡的網路和電話都源自這裡。
　　通訊師則是一種利用人體原生電流和能量，在獸的能源不足時，進行補給，輸送到各區基地台的職業。從事這個行業的人需要與生俱來的大量身體能量。閉上眼的時候感覺月球引力和潮汐在身上運作；行走之際感覺景物在影影綽綽地浮動。
　　不過我感到空虛。不滿足。通訊師是一種行業，原本和心情的輸送無關，純屬生物性質的能量；然而我漸漸感覺到自己的耗竭，像一掊傾倒在綠洲上的沙，因為碰觸水源而愈形乾渴。我是沙。
　　然後有一天佩索阿出現了。但是是銷售員一般的現身方式。他沒有騎著一頭大象，或坐著一只飛毯。他只是推門而入，走進中央通訊室，穿越那些箱體線路和真空管等等。當時我們「通訊師」在工作。他走過來出示門房許可證，並且向我們兜售他綠色的箱子。這時我看到他的眼眸是紺黑色，一種瑪瑙般的紅混雜在黑裡，像沙漠的落日但不那麼溫柔而落寞；「我賣的是你們肉眼看不到、日照之下也看不到的東西噢」，佩索阿說。「什麼東西啊？」，同事們爭相圍上前，因為工作太勞累、而佩索阿的口條太有趣；「是最適合你們的那種東西噢。」他說。
　　他們亂雜雜地交談了一陣子。我戴著耳機、坐在旋轉皮椅上、長裙像劍戟冷冷掃過一台除霜機和中央通訊室的落地窗。我等待他們的議價告一段落而沒有湊上前。後來佩索阿開始表演。一種魔術或幻術般的表演。佩索阿打開其中一個翠綠色的箱子，「嘿這位戴紫色眼鏡的先生，要不要來複製一個十八歲時的你？給我五十塊披索就好。」紫色眼鏡的同事茫然點點頭，佩索阿一陣陣騰煙駕霧，從箱子裡掏了一陣。夾雜著七八種刺耳的怪聲，然後，翠綠色箱子裡飛起一道黑影、一隻腳從十五公分高的箱子裡伸了出來，憑空拉長，慢慢慢慢走出一個少年來。
　　「哇哦！」老少同事們一起驚呼。
　　「白上衣的這位小姐，想不想重溫你前夜夢見老同學身陷街頭槍戰的感覺？雖然那是一場惡夢。請給我二十塊披索。」白上衣的同事撇嘴挑眉，走過來蹲下身，香水味微溢，她有點刻意，不久以後她的臉慢慢慢慢沉進一口墨綠色的箱子裡，像戴上了3D眼鏡那樣，她臉上浮現一種迷幻朦朧但具有認同感的表情。
　　「喜歡嗎？」幾個同事們爭問道。
　　「這位妹妹笑得很開心。你也來試試你想要做的夢吧。」佩索阿對一名配戴小花耳環的同事道。那女孩像怯生的雀鳥一樣側過臉，一口藍綠色的箱子在地上滾動且展開箱門，她把鞋伸進去。我仰以臉注視著他們。慢慢慢慢地她的鞋開始腫脹變形了，白色的玫瑰花飾在鞋尖裂成二十瓣，然後鞋底衍生出一隻頹喪的人影。頹喪的人影伸直身體，扶著腰肢，輕輕呢喃著一些女孩不曾告訴我們的往日情境及話語。一個身患怪疾的母親和她的情人對一個無助女兒的壓迫，爾後是背叛和重合，這個故事的主旋律如是；最後這個故事在一室沉寂中戛然而止。
　　儀器發出嘶嘶的電流通響聲。還有冷氣的馬達運轉聲，桌上飲料的氣泡微綻聲。這時我才往他們走過去。
　　「要不要我來為你造夢呢？」佩索阿的視線穿越十四五個人，直直盯著我。
＊
　　「我的夢非常難製造。我夢見一大堆的書，這些書都是有氣味的。有白蘭地氣味的書、有紫羅蘭氣味的書、有牛皮膠氣味的書。有的書聞起來非常腥，我彷彿在十五歲時讀過它，記得它是一個悲傷但冷淡的故事，到底為什麼聞起來是腥的呢？那像是一種在曠野沼澤中，犀牛與斑馬群排躂地走過，殘留在泥土大地上的一種腥味，動物性的、帶著一點危險而充滿感情的。
　　「我的書在我的夢裡也像有生命的個體。它們彼此敲擊、翻動紙頁，在空中飄浮，發黃的或者雪面的紙張刷刷地交舞。但後來它們開始相互廝殺了，我並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噪音開始在空氣中出現，書與書之間的氣味融合且糜爛，我穿越其間感到很慌亂，我無法阻止任何的混戰。」
　　佩索阿靜靜地聆聽著，聽我說我的一個夢境。
　　「我試著掐死其中一本書，書扭動了一陣子平靜下來了。但我忽然明白我並不是在阻止它。我是在用另一種感官方式閱讀它。總而言之那個夢進行到最後我感到疲憊不已，我走到街上，當時在下雨，我遇到了這輩子當中所有我認識的人，他們都忙著做些素日他們在做的事情。我一個人像畫面外的攝影師一樣凝視著他們不斷做各式各樣的事情，那些書的殘骸像乳白色雪花一樣堆在畫面邊框上。」
　　「所以，你造得出我的夢嗎？」
　　佩索阿的髮尾被強風吹起，眼瞳裡流露出一絲的柔軟，我們站在通訊室上的頂樓。他紺黑色的眼睛裡浮現了許多的場景。
　　「大抵上是兩百二十塊披索。當然我是收費的。」
　　後來的後來，我每次在上班時間為無名之城的市民們接通線路，讓他們使用電話或者網路時，都感到內心漸漸驅向一種戲劇化的平靜。我想電話那頭有人正在通報他們的生日、他們的畢業、他們的死亡、他們的決裂，那頭叫「多難」的獸在城市的東南方呼吸，我感覺自己成為牠能量之中的一部份，像工蟻或傭兵。
　　佩索阿偶爾來找我們。依舊像個銷售員的身份。無名之城裡有沒有其它的造夢者職業，大家並不怎麼介意；我是他的穩定客戶之一，但我總是讓他造奇怪的夢。佩索阿不太跟我們聊他的私事，然而我感覺他像一個朋友般有種親密的連結。隨著交易的日子漸久，我的心情越發愉悅了，但佩索阿的那雙眼好像日益凹陷了，我時常看到他無精打采但不著痕跡地在落地窗旁邊發呆。
　　最後的最後，有一天我要他造一個夢。他打開一只薄荷綠色的盒子，但是一陣氣體噴湧後盒子裡並沒有冒出任何的東西。
　　「啊，我們要不要先來觀賞一下其它的盒子？」倔強的佩索阿是個好的生意人。他不流露失敗的情緒。
　　「好啊。」
　　但是其它的盒子也冒不出東西。同事們都去外出午餐了，通訊室照樣流通著冰冷的人造空氣。
　　「我太不適合薄荷綠色了。」佩索阿忽然說。
　　「我還是可以付這次的款子噢，別洩氣。我們等一等。」
　　「不。我想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我是一個造夢者。不造夢的我不能再待在這座城市裡。」
　　佩索阿堅定地轉身，踱步，我感到他第一次浮躁不安，有什麼東西從他的眼中湧出來。
　　「你這次的夢為什麼是一些嬰孩呢？」他問。
　　「我不知道。我一向不知道我如何做夢。──我知道我的夢這次仍是奇怪的。但是我的夢境中，這一片罌粟花田裡，每一朵花的花心都躺著一名人類的嬰孩，而我仍然慌亂地在田野中穿行，那些嬰孩會不會象徵著不同人之間的夢想或者際遇呢？他們會不會是一種哲學上的譬喻呢？」
　　「啊，女士。你的夢總是如此。我總是在消化你的不安。我想我終究會為此而付出代價吧。」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我們似乎在進行著能量或人生的交換噢。但我並不擔心會變成這樣。」佩索阿說道。「但是我們大約都面對著某種我們所無法面對的課題，你有你的、我有我的。就像我從一名魔術師成為一名諮商者了，我感到自己有點侷促，因為太真誠而侷促了。」
　　「我還是不懂。但是你覺得不舒服了嗎？」
　　「畢竟我從不做夢，也從不說我的人生故事。或許我可以告訴你一點點我的。然後我就該離開這裡開始去旅行，重新尋找我『造夢師』的能量了。」
　　我們步行到頂樓。那段期間僅僅是十五分鐘的路程，然而，佩索阿的箱子開始在我眼前像一幕又一幕的電影畫面展開了，他並沒有實際打開他那些箱子，但我不斷看到綠色系的畫面浮現，我的視覺為那些奇幻的影像所攫獲，我感覺到那些畫面其實是他不能言說的故事。但它們沒有太具體的情節。它們像我的夢，飄浮且誠懇，走著走著我們都緩慢了下來。我專注地品味著那些畫面和故事。
　　最後的最後。佩索阿結束了那些影像。我聽到他的唇吐露出話語。而那話語像是為剛剛的畫面作一個結尾。
　　「其實我並不是自願成為一名造夢者的。但是我造夢。」
　　佩索阿站在階梯上靜靜道。
　　「其實我曾用夢境殺過人。但我並不願意我具有殺人的能力，而夢是我無法自己控制的。」
　　「那很苦惱嗎？」
　　「就像無名之城沒有『多難』之獸一樣苦惱吧。像無名之城的人沒有你們通訊師一樣困擾噢。」
　　像我沒有你一樣困擾，我試著照樣造句。在內心默語。但我隨即察覺我沒有專心聽他的故事。
　　「為了避免再發生做夢殺人的事情，此後我只好躲進一個又一個的夢境裡。或者，躲進陌生人們的夢境裡」
　　「用夢殺人是什麼感覺呢？」我靜靜問道。
　　「大抵就像，有殘缺感而『不能愛』的人，試著去『愛人』，一樣吧。」
＊
　　我想我依舊沒有聽懂佩索阿的故事。佩索阿離開了，有一陣子我開始生病，帶一點幻覺、帶許多懷念。有一天我坐在沒有點亮燈的房間裡，怔怔，望見隔壁斗室裡的光。暖光的形狀框在門外像一隻天鵝。此時冷汗，豆大的，一滴一滴，從我頸上涔涔地滲落了下來。
　　隔日我辭去了我的工作。經過一個月的修行以後，我成為了一名造夢者，開始像佩索阿一樣在許多人的夢境裡旅行，提著一些各種層次的綠色的箱子，一次又一次，我尋找著同樣使我迷離的眼睛。
　　我並沒有找到類似的一雙眼睛。但我解救了很多為夢境所苦的做怪夢的人，像醫生一樣。但我開始迷戀起我自己身為一名造夢者。不再做夢的一名造夢者。

＝＝ｅｎ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