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的影子旅行 終於我踏著自己的步伐，不再因為你的腳步太快而喘息，不再因為他的節奏太慢而駐足。 終於，我快樂地和自己的影子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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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來了，領了六個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手提包、背包，和對台北無限的憧憬和期待。

 

十七歲的心眼裡，台北，應就是自小爸爸出差時總會買回公主般的洋裝和讓我在小學同學面前趾高氣昂的四十八色神奇畫筆的好地方。而我即將作客四年的台大，是不是就如高中老師所形容的學問殿堂？久仰的椰林大道大王椰子樹下，是不是莘莘學子殷切辯論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的所在？

 

飛機起飛的時候，眼眶中強忍的眼淚滑過了臉頰──揮別了家人無微不至的關愛、告別了年少摯友宣誓一輩子不變的友誼、和那一片我熟悉鍾愛的土地。鄰座和我同期赴台、就讀台大醫學院的善心同學瞧我頻頻望向機窗外不捨的眼神，溫柔地說：「別往外看了。」不就是四年嗎？不會太難過的。窗外，熱帶雨林生氣盎然的綠，是眼角流連處最後的顏色。

 

帶著一個以四年為期的約定，我到台北來作客。年少的離別總是特別多情。我的行囊中裝載各式各樣好友們的祝福和嘱咐。「別讓環境改變妳的心」，HS在他給我的信箋裡要我小心保持善感純良的心，別讓外在的因素而影響。初到台北時，我把自己的生活圈在一個一手打造的私人空間裡。這個空間裡，是我從家鄉帶來的書籍、音樂、食物、衣物、日用品。在美麗的校園裡，我以自己的節奏飾演一個遊子。

 

「妳是僑生吧？」初到台灣時常被這樣問。一句「我要買La1 Ji1桶」，公館的雜貨店老闆想了很久才把垃圾桶拿給我（台灣人唸Le4 Se4桶，在我們小時候學習的漢語拼音課裡，算是不標準的唸法）。在宿舍煮了綠豆湯，開心的招呼學姐們一塊吃「糖水」，學姐們納悶著光是加了糖的水能有多好喝？

 

相較那年在台北看起來青澀的我，今天的我對於這個城市，每每比很多台灣人更熟悉。哪一條小巷中炒著道地的成都川菜？哪一個騎樓上賣著絕版的黑白老電影？哪一個角落有美麗的日式老房舍？還不時當起旅台友人的私人地陪。反之，近年來我回家探親在吉隆坡外出購物，經常被店員問道：「妳是台灣人嗎？」是我已被台灣化的口吻？是台北加諸我身上的氣息？是我已從「作客台北」到「作客故鄉」？

 

這些年，平均每年有廿六分之一的時間，我在赤道享受著艷陽暖風；有近半個月的時間，我在機場和機艙中和來自各地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陌生人擦身而過；剩餘的時間中，約有三分之一在世界各處的飯店中醒來；另外三分之二在台灣的時間中，又有約四分之一我在山上跟著白雲的腳步散步。這樣算下來，在台北家中的時間似乎已少得充不成「家」的定義。很多忙碌的日子裡，在陌生的飯店裡乍醒，得很用力思考究竟身在何處？何處為家？在一個一個空間中移動，我是主或客？

 

十八年來誰作客？這些年來在台灣生活的日子裡，不敢說自己比大部分台灣人投入得多，卻實實在在用心注視珍惜著這片土地的點點滴滴。

這個城市，有我家鄉沒有的四季嬗遞。日子在山邊的櫻花綻放凋落、羅斯福路上的木棉樹花開花落間靜靜地往前挪動，春天就過去了。一會兒，滿山遍野只見如白雪覆蓋的樹梢，油桐喚來了夏天。緊接著，鳳凰花就紅了畢業的季節，不久後敦化南路兩側的台灣欒樹也紅了秋天。再來就是花木較安靜的冬季，通常也是我固定返鄉過年的季節。

赤道邊上的故鄉，不管甚麼時候回去，在慢慢接近陸面的飛機上望去都是蔥綠一片。少了台北的千嬌百媚，那一個我叫故鄉的半島，它永遠以不變的、熟悉的綠，等待著遊子的歸去。

 

那一年，是我離開了半島？或是半島離開了我？這些年，是我到台北來作客？或是台北到我的生命裡作客？關於究竟是我選擇了環境、或是環境選擇了我的問題，我無法給你一個絕對的答案。生命中的每一次移動和停靠，對我似乎都是天命。

 

到哪作客，又有甚麼關係呢？體悟我的生命不會是一成不變的駐留，卻反讓我早早學會把每一次的停泊都當成終點般用心以待。鄭愁予在『錯誤』裡寫「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誰又不是呢？對每一吋土地、每一個時空來說，對每一個萍水相逢的靈魂而言，我亦只是過客。只是，我願意當一個認真踏實的過客。

「別改變了妳的心」，經歷十數個寒暑，這句囑咐我一直放在心上。親愛的，你懂得，我心裡永恒的那抹綠，那是家鄉的顏色。不管作客到何方，不管所在的風景如何萬紫千紅，你懂得，那抹穩定而平靜的綠，一直在我心上。

 

蘭亭。寫於台北，2010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