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記得莎莎結婚前後的情景。我和她熟識長達八年了,已無性別之分,
什麼歡喜、悲傷、難聽的話語,而今,點滴猶記在心頭。
那年,她結婚的當天,我是滿場飛奔喳呼的招呼,直到新拜別父母的那一刻,
我才靜下來。這種婚嫁時的場面經歷不多,
在見到莎莎身著白紗跪在她父母面的那時,突然有股感動莫名燃起。
尤其是,當莎莎的母親淌著熱淚對女婿交待著:
「我就這麼一個查囡嬰仔,我……很不甘喔!你愛好好甲伊……照顧。」
莎莎的父親是軍人出身,也許是男人的因素吧!話不用多,意思到了就好。
然而就因為如此,才讓人覺得他話中的涵意特別深遠,他說:
「給你一個老婆,除了疼以外,更要教她。..別忘了,這是一生一世的責任。」
婚宴當晚,來自各地同學的祝福,莎莎嘴巴說著感謝,卻看得出,
她內心深處的激動和五味雜陳的情緒。
因為,她將面臨的是,為人妻、為人母,既陌生而艱辛的未來。
婚後的她和老公搬至中部,和多數居住在北部的同學,交情更加漸行漸遠。
所幸,個性外向的她,已經盡力的用時間的代價,來換取彼此空間的距離。
她老公志成,和莎莎的個性完全相反,他沈靜、靦腆,有時候,到他家作客,
一天下來他就是屬於說話不超過二十句的那種男人。
當初,莎莎將他介紹給死黨認識,十個有九個半,認為依莎莎的個性,
不超過半年,她就會因鬱悶而陣亡。沒想到,交往二年後的他們居然結婚了。
從另一個層面來看,不是她老公悶,就是我們這些死黨太聒噪了!
有一次,她跟我說要嫁給他,那時候,我記得我還問她:
「不會吧!嫁給一個個性差異那麼大的人,……妳該不是想嫁過去當啞巴吧?」
她反而回答我說:「你不覺得,相愛的人,話可以不多嗎?」
從她堅定的眼神中,證明了她自己篤定的認同感。
倒是我還不死心的追問她:「說個理由來聽聽吧!」
「理由很多啊!比如說,前一陣子我常加班,時間不固定,而他呢?能在車上等著
妳忙完一切,也許,這一等二、三個小時,他也不會回你一張臭臉,或者,會表現出不
耐煩的表情。總之,他的耐性好;還有一次,我很感動的是,我父親生日的那一天,我
忙著財務結稅的事情,竟然忘了!而他,默默的包了一份禮物,署上我的名字親自北
上,祝我父親生日快樂。直到事後第三天,我父親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他不愛說,
他用行動來證明一切,你知道嗎?他給了我太多的感動和那份無法言喻的心意。」
然而,我卻殘忍的回她一句:
「很多男人,婚前婚後二個樣,差別很大的!」
「如果是,那……只有抱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想法了!」
看得出來,她眼中流露著疑人不嫁,嫁人不疑的神韻。
婚後不滿一年,莎莎生了一個女兒。彌月之喜,我看著莎莎強褓中的小莎莎,
親友的祝福,弄得這對母女,臉頰通紅嘴邊不時掛著淺笑。在一刻偶然間,
我經過嬰兒房,從門縫中,我聽見志成對著他滿月的女兒輕柔地說:
「謝謝妳媽咪、把妳生給我……。」
那一瞬間,我默認了,莎莎最初的選擇。
那次見面之後,因為她忙著孩子與工作,我則出國,也忙碌著創業,因此,
有兩年的光景,多年是透過電話閒聊問候,生活背景漸漸拉遠,已無法預先設想彼
此生活的模式。直到某一回,打電話到她那兒,才知道她病了!
問她老公病情如何,就罹患乳癌。這兩年已經動過兩次手術,癌細胞控制得好好時
壞,她為了不讓這些好朋友和家人操心,才隱瞞得病的訊息。
由於她的病情嚴重,所以她不得不辭去工作,安心接受化學治療和各種檢查。
然而,在那段歲月中,她和志成獨自面對病魔的肆虐,而我們這些朋友,卻沒有在
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出現。當時我的手握著話筒,腦海裡所充斥的畫面,是孤獨、無助
的莎莎。
一聯想起來,整個心好比被撞擊過,脆弱易碎。驅車前往的當天,並沒有告知他們
夫婦,因為,深怕他們再度的隱藏;人生相逢,不就是有緣嗎?又何需隱瞞呢?即使是
善意的,尤其,更何需對我?
在她住家門前,徘徊了十多分鐘,一段開場白,想了又想,直到在混亂的情緒中,
才按下了門鈴。在大約三、四分鐘後,我聽見門鎖被旋轉開來,迎面而來的莎莎本人,
然而在門裡門外,眼神瞬間對應的那一秒鐘,令人強烈的接收,眼前的畫面,那種恍如
隔世再相逢的感覺,讓彼此呆愣住。
兩年不算長、不算短的日子,讓我瞧見的卻是,身材瘦弱髮稀疏、臉色青白、嘴唇
乾裂、身穿睡袍的她。
那一間,我說不出話來,一陣鼻酸,心也揪揪的疼,她也刻意的挺起腰桿,用力的
擠出笑容。
然而,我卻看不見她以前的影子,從她的眼神中我知道,她懼怕著這個世界,懼怕
著自己的未來,同時也懼怕和面對眼前的友人 。
在僵硬和機械式的幾句對話後,我扶著她進大廳。
在經過關的時候,發現玄關周圍,放滿了保麗龍式的箱子,每個箱子都長著綠色像
草類的植物。
她注意到我的眼光,於是,她用薄弱的語調說:
「那是志成種的,他為了我的病,聽了、也用了好多偏方來醫治我。
或許,急病亂投醫,就像是我現在這個樣子,反正,死馬當活馬醫,
只是苦了他了。他每天得接送孩子到保母那,還得親自種植小麥草,
每天打成原汁要我服用。我從生病以來,他也沒沒工作過,
每隔兩小時就衝回來看我一眼,唉!他娶了一個欠債、倒楣的老婆回家。」
「莎!別說這種話,一切還有希望的。」
「希望?! 有些話不說是不行的,然而,說了又能怎樣呢?
兩年了!我欺騙所有的人,說我忙碌,可是,誰又知道,我這個樣子,
能見誰呢?過年、過節,誰不想一家團圓,可是,我不想讓大家難過呀!」
「妳這個傻瓜!還是這個樣子,什麼苦都往心裡藏,妳難道就不能丟一些,
給我這個同學一起分擔嗎?」
她從躺椅上起來,走到電視機前,伸手將她的結婚照給捧在手上:
「分擔!你看,志成擔了一切,結果呢?跟我一樣憔悴,我對不起他。」
她望著照片放聲大哭。我迅速地走到她身邊,而她也順勢將頭靠著我的肩膀。
我輕拍她的背:「莎莎,妳要堅強起來對抗病魔,女兒需要妳!」
話才說完,她的身體突然變得無力,從我肩頭往下滑,她哽咽地說:
「同學,我好捨不得你們,有好幾次,我痛得想放棄生命,可是,每回一想到,
女兒在喊著媽媽,我都得拚著千刀萬剮的痛給撐過來!同學,我好害怕,
有一天我拚不過了,他們該怎麼辦呢?真的,我好害怕喔!」
「害怕!我也害怕失去妳呀!莎莎。」
話一說完,兩個人抱在一起,狠狠的將眼淚給釋放出來。
這時候,志成推開門一看見我們抱頭痛哭,他沒有勸阻。 因為他知道,
莎莎一向堅強,何不趁這個機會,就讓她宣洩這段病後無奈的心情吧!
隔沒多久,志成一手拿著毛巾,一手握著一杯剛榨好的麥草原汁,
他坐在椅邊,邊餵著莎莎,邊用毛巾將她哭過的痕跡輕柔地擦拭著。
從他側面望去,才發現他的眼角有著同樣的淚痕。
莎莎一喝完原汁,兩眼不聽使喚地想閉上。臨睡前,她疲累的說:
「同學,我累了,好想睡覺……」最後那個字的尾音在空中盤旋,
而她已經深深入睡了… 志成緩和的將毛毯覆蓋在她身上,
並且伸出手去摸她的額頭,事後才知道,莎莎只要一發燒,就有生命的危險,
因此,他總愛觸摸著她額上的溫度。
出她家門,落陽倦息了!肩頭一邊是載他對她的疼愛,另一頭則載負著我對她的憐愛。
五天後的一個深夜裡,我接到志成的電話,說莎莎發高燒,意識已經模糊了!
掛斷電話,我一路飛前往。
她家大門是虛掩的,從大門外,已能聽見莎莎母親啜泣的聲音。
我推開大門走了進去,莎莎的父親用低沈的嗓音說:
「進去吧!再看看…莎莎…一眼…」
那一瞬間,我避開了他們兩老的眼神,因為,我害怕看見的是,
白髮人送黑髮人那種無助的情感。一走進莎莎的房間,
小莎莎正熟睡在兒童床上,志成坐在床邊,讓莎莎靠在他的右胸懷裡。
我伸手握著莎莎發燙的手,我望著床上的她,而她,雙眼緊閉,
額上不停冒著汗滴,身上穿戴整齊,一件蕾絲邊的白襯衫,
一件淺藍黑色小花的長裙,僅剩的長髮,繫綁在一塊。
她默默的承受這一切,靜靜地穿著她喜歡的衣裙,再等著今生的 ──終點。
「莎!是我,我知道妳聽得見,只是……無可奈的睜不開眼睛,對不對?」
就在我哽咽著說完之後,不到幾十秒的光景,
她的手在我的手中微微的動了幾下。這個動作,迫使我接著:
「莎!我知道妳很痛苦,如果真的很痛,就放下,安心地走吧!
你爸和女兒,就交給……妳最愛的人!」
話一說完,再也撐不住的淚水,款款的流下。在幾分鐘的沈默裡,
我看著志成的臉頰側倚著莎莎的臉頰,用力擁著她,那一幕,
連天也捨不得拆散他們。志成說:
「幾天前,她問我,會不會後悔娶她,我從沒想過後悔這二個字。
直到今天,我還是這麼深信,雖然我不太會說話,但是我是真的在付出我的愛,
而老天爺一點都不公平,我們如此的相愛,錯了嗎?為什麼要拆散我們?」
他抹去眼邊的淚,接著說:
「再說這些也喚不醒她了,現在的我,只想,在她最後的這段路上,
讓女兒陪伴著她,讓她在我的懷裡……安心的走吧!在我的這一生,
她來去匆忙,我不怪她,反而,我恨自己沒有能力,給她一生的幸福;
現在,如果她知道的話,她會知道我好孤單,好不捨不得放開她!」
淚水不斷從他眼眶中,奔流而出。
一間屋子,裝載著千萬種離別,這樣的割捨,誰又能做得到呢?
放開她的手,準備離去前,我對著她說:
「莎!還記得我們以前最愛的那間花店嗎?
它搬走了,沒有人知道它何去何從,
而我卻有一種感覺,它會再出現,
而妳,我們這一別,又待何年何月再相逢呢?
妳知道嗎?我根本不想和妳說再見,因為…… 我會心痛呀……」
話還沒說完,她似乎能理解我的不捨,眼角漸漸濕潤著。
在說完那些想說的話後,我心裡明白,人事萬物,終須一別。
走出大門的瞬間,有股衝動想奔回莎莎的面前,對她說:
「妳不能死呀!妳不能拋下這麼多、這麼多愛妳的人哪……」
停駐在門前,眼前卻是一片白茫。當晚,莎莎在她的家人面 前,告別了所有!
她一直有個心願,她希望在藯藍的天空下,將她的骨灰灑在大海上,
而且,她更希望的是,能藉由女兒的雙手,將她的骨灰揮灑在海面上。
她說,天地之潦闊,土因水而滋潤,火因水而止息,
因此,水在我們的四周,也在她女兒的心中,因為,她在水裡。
那天,在碧藍的天空下,依山傍海,他們父女倆,真得做到了!
毫無遲疑地讓莎莎在無邊無際的海洋裡,自由的翱翔。
好多年後的十月,我陪著他們父女倆,舊地重遊,天仍舊綻藍,
幾隻飛鳥輕拂著海面,志成找了一處草坪,讓女兒躺在他的胳臂上,
望著天,看著海,志成對女兒說 :「妳看!那朵雲,像不像媽咪?」
他說的是真的,每朵雲都像是莎莎,教人想往雲裡去,也許,因為有藍天,
才能依偎著白雲,就像他們父女,彼此藍藍的依偎著,不願離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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