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十連假回台中省親,九十三歲的外婆說,每次我回家,她都要跟我說一個她的人生智慧。第一課,便是這句話:
「人緣是你的第二生命,是你的養老金」。
外婆到現在,每天仍維持著上菜市場買菜的行程。菜場離我家並不遠,但是對於雙腿無力的她而言,推著菜籃到菜場也需要花她一些體力,每次買菜回來都要喘口氣、歇歇腳。沒錯,她的確也還是會炒菜、煮飯給我們吃,不過她上菜場真正的理由,是為了享受她的人緣,而不是買菜。
從進入菜市場外圍開始,便開始有人跟她問好、攙扶她進菜場。買蘋果,只要我外婆說一句「今天水果都不好耶」,老闆馬上從裡面再挖一箱全新的蘋果給她選;買菜,菜販會說:「婆婆,你今天買得比較多,稍後我直接送去你家」,半小時後送到家裡來的又多了些其他的菜;買魚,我外婆說:「你要給我把魚殺乾淨」,賣魚的太太一定會多洗幾道,包得乾乾淨淨地放進外婆的籃子裡。到麵店買麵條,麵店老闆娘第一件事會搬張椅子請外婆坐著休息,把麵包好後,再扶她起身。路上遇到賣口香糖的可憐人,我外婆會掏五十塊給他,但是請他把口香糖賣給下一個人。
有時候家裡沒缺菜,她還是會去菜場走一遭,這是她每天最大的娛樂。
外婆會有這麼好的人緣,原因很簡單,她真的關心、也會想到周遭的人。她的口袋裡經常有糖,遇到鄰居或菜販的小孩,就塞兩顆糖給他;家裡有甚麼用不到小玩具,她也會送給附近鄰居給他們孫子消遣消遣;有個外佣每天自動幫我們打掃門口,外婆從不占她便宜,硬要塞一百塊錢給她。更別提她年輕一點、七八十歲的時候,陪獨居的鄰居看病,聽鄰居吐苦水,甚至幫人處理後事(有連居莫名其妙地就過世了)、處理財產,她總是不怕麻煩,盡可能幫助別人。
她真的沒有做甚麼太偉大的事贏得人緣,完全靠生活中瑣事,點滴的累積,造就她的「第二生命」和「養老金」。
回家前的幾個星期,戴老師找我吃晚餐。她說:她最近為工作的事情煩惱,想要找人聊聊天。我說:你會有甚麼工作煩惱?她嘆了口氣,也沒特別說甚麼。
見面時,才知道事情是這樣的。
戴老師在一個半官方智庫上班,為企業、政府做產業分析和策略建議,她是公司裡面的一個研究主管,有特定負責的產業,底下也有幾個人聽命於她、一起合作。這種研究單位跟有意願的企業評估、分析後,說服對方採用該單位的策略建議,也就是所謂的「顧問」,由此賺取業績;我看來也就是另類業務員,不過戴老師多少覺得我的說法有點貶抑他們偉大的知識工作者。沒差,反正就這檔事。她們團隊在她的精心調教組織搭配下,比其他組多出四倍業績;很多台灣知名上市公司指名要她做策略分析,別人可能老早搖搖尾巴過去,我同學可能直接嗆一句「沒時間」回絕掉,堪稱天下第一組。
團隊裡有個女生,來的時候還好,半年後工作開始出狀況。女生開始愛來不來,不來也不事先講,都是臨時告知,該做的事情不做,總是到了要交前,才讓戴老師知道她沒做。剛開始戴老師會把她的工作轉給其他人,其他人以為偶一為之也不以為意,後來次數多了,大家對女生十分反感,開始直接回絕戴老師指派她沒完成的工作,結果戴老師除了自己要做的事情,還要幫她做。
她跟女生談了幾次,告訴她該做的事情要做到、該請的假要請,還告訴她自己幫她做了多少事情,希望她能夠改進。沒想到女生前腳走出辦公室,後腳就到處說戴老師用官階壓人、欺負她。戴老師很不爽,開始著手把這個女生調去其他單位,她知道女生在公司裡惡名昭彰,於是開出「只要願意接手這位女生,額外附贈業績五百萬」的條件,等於是送人還包聘金,竟然沒有人要收。
這條路不通,她開始來硬的。戴老師開始蒐集女生平時曠職、不適任的證據,打算送交人資處理,fire her。好不容易蒐集老半天,把證據送交人資時,人資部卻回覆看不出有甚麼具體違背事績,尚不構成直接開除的原則,必須要由主管輔導,輔導期過後倘若仍然不改,才構成開除的要件;輔導期為期兩年。
戴老師不但請不走這位女生,還要更緊密地「輔導」她,兩年。目前正處於輔導的階段,戴老師苦不堪言,每天上班只要想到這件事,就頭皮發麻。
在她跟我講了一大狗票她為女生擦屁股的事情後,我問她:「你有沒有問問她是不是出了甚麼事?說不定失戀啊甚麼的,要不要關心她一下」。
「我才不要」,她斬釘截鐵地說,「她家的事情我不想管」。
「現在她家的事就是讓你一直擦屁股」,我說,「現在還要擦兩年」。
「是啊只能等兩年」,同學嘆口氣,「我看人的修為還是不夠啊,要是能在面試的時候看出來就好了」。
「有些是突發狀況,不是事前可以得知的」。我看她無意探討,也就不好再說甚麼。
這並不是她頭一回跟我說工作上因人緣引發的煩惱。之前她也遭遇過,秘書將他的行程、工作內容,偷偷轉告其他組主管的情事,她知道消息後,立刻請秘書走人。但是這一切似乎都沒激發她反省一下:「到底出了甚麼事?」
她當然也不會想聽我的看法,她只是想跟老同學見面敘敘舊。
看在我眼裡,同學的遭遇說明兩件事:沒作完的功課,無論過多久,她還是得做。三十多年前,戴老師在國中時期遭遇的人緣危機,三十多年後仍在,這只說明了,這麼長的時間,縱然她變得無堅不摧、變得成熟,也升格變成媽,自己該處理的事情卻沒有處理。
第二件事情就是我外婆的智慧。戴老師有能力、有經驗、有說服力,偏偏人緣欠佳,生活裡就是處處卡;有種你就窩在自己的天地裡不跟任何人接觸,偏偏這件事情變得越來越困難。我無法建議戴老師甚麼,但是我很感謝她讓我知道,人緣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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