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注音裡面沒有十井伸行的十，以下都稱Nobu。
Nobu是當今最知名的盲人職業鋼琴家，十四歲開始國際演奏生涯，十七歲殺入蕭邦鋼琴大賽的決賽，二十歲成為范克萊本鋼琴大賽的冠軍；現年二十五歲的他，入行已經十年，而且在諸多一級表演廳都登過台，包括史卡拉歌劇院、馬林斯基歌劇院、亞伯特廳、三多利廳。
通常這樣的紀錄加上盲人二字，勵志感油然而生，看不見的人做到連看的見的人都未必做到的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加三十分。不過連他自己都曾經說過，他是鋼琴家而不喜歡人家稱呼他為「盲人鋼琴家」，所以今晚的音樂會，我也是用鋼琴家的角度聆聽的。
我們先看看他做到甚麼。
他幾乎沒有錯音，而且技巧熟練。對於明眼鋼琴家，這點都很難做到，顯示NOBU練琴非常努力而且紮實，困難的指法對他也沒有障礙，這完全靠苦練；沒有苦練，無法致之。也是因為苦練，他才能自如地彈奏李斯特的鐘、拉赫曼尼諾夫二號鋼琴協奏曲，甚至普羅高菲夫。在范克萊本音樂大賽中的獨奏項目，他選擇貝多芬二十九號鋼琴奏鳴曲Hammerclavier，準確輕鬆地彈出大跳躍，也是苦練的證據。
因為苦練，他的技巧沒有問題。
他的問題在於他的琴音無法感動人心。
應該會有一缸子人覺得我有問題，NOBU就是靠感動人心行走江湖的，我還是說無法感動人心？是的，感動人心的是他的精神，但很可惜，不是他的琴音。
上半場德布希沒有太多情感糾葛，所以還好。
下半場的蕭邦很明顯地沒有感情。當他準備蕭邦鋼琴大賽時，他的老師非常掙扎是否要教他表現得成熟，後來選擇讓他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彈奏蕭邦，比賽之後他進入大學就讀，不再請過往鋼琴老師指點，展開他自學之路。我不知之後他如何思考「不夠成熟」，也不知是否另有高人指點成熟，昨天晚上演奏出來的蕭邦，是相對沒有到幾乎沒有彈性速度的蕭邦。
這的確是我頭一回聽沒有彈性速度的蕭邦。
我也問自己是不是中毒太深，有誰規定蕭邦一定要有彈性速度？也沒有人規定彈蕭邦的彈性速度非常彈，彈一點點難道不行嗎？這就像去年聽完夏伊的布拉姆斯交響曲cycle之後，布拉姆斯突然變得明朗健康，難道不行嗎？
(朋友看過文章、買CD前曾經嗆我：健康的布拉姆斯難道不行嗎？夏伊一定有他的新意。可是當他聽完錄音後，他跟我說：健康的布拉姆斯沒有不好，但真的怪怪的。)
沒有不行，演奏怎樣都可以，差別在於沒有彈性速度，然後呢？可以選擇沒有彈性速度、照表操課彈蕭邦，但是你的備案是甚麼？如果沒有彈性速度，你用甚麼其他方法、詮釋、技巧、新的美學看法來展現220首蕭邦樂曲裡的愛恨情仇呢？如何能在短短五分鐘的presto裡面，一次囊括從個人的小情緒擴大到大江大海的氣魄或怨懟呢？你可以沒有，但不能說沒有就沒有啊~~~~
彈性速度是一個型式，聽演奏的人總是會不切實際地期待，型式背後應該還要有結合了感情、思考、人生經驗的混合物，是這個混合物驅動了一個叫做「彈性速度」的型式，然後表現出專屬於演奏家個人的蕭邦，這種人我們稱為藝術家，因為他們帶來了insight。其次，總不能要求每個演奏家都是如此表裡合一，難免有的感受不深但演得好，有的感受深刻但演技欠佳，都有可能，那我期待從他們的彈性速度中間聽見探索的痕跡。總之，彈性速度最為一種詮釋樂曲的方法和型式，是個提示(hint)、是個線索、是個建議，完全看演奏者如何跟作曲家對話而定。
沒有彈性速度、又提不出新說法的蕭邦，沒有魅力；一個悲喜交集的倫理大悲劇，偏偏每個演員面無表情地念台詞，沒辦法誘發出觀眾內心的情感。三號鋼琴奏鳴曲的第三樂章，一個充滿想像空間的段落，有彈性速度而無就變成非常普通；關鍵第四樂章沒有彈性速度，無法激盪出大開大闔的情緒向度和深度，不是非做到像波里尼、紀新那樣老練不可，至少要嘗試開展情感，慢慢練習，才能很自然地讓情感為音樂上色，可惜的是，NOBU在這個部分，可能缺乏人生經驗，或者其他原因，我感受不到他對蕭邦的感情。
這場音樂會我跟小學同學曾老師和她的老公一起聽的，曾老師是音樂系畢業，當我們兩個談論起NOBU的蕭邦時，她老公覺得我們太嚴厲，因為「他真的很了不起，而且看他彈琴很感人」。我實在忍不住吐槽他說：「不要再說他了不起了，他了不起的時刻已經過去，那無法讓他進步」。
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要進步。如果如同他所言，他的目標是當個令人開心、與人分享的鋼琴家，他不但已經做到，而且超越標準成為國際級的職業鋼琴家。但選擇成為職業鋼琴家，正如他媽媽在書裡所比喻，就像是在攀爬岩壁一樣驚險，而且有去無回，你必須不停地攀高，光是讓人開心是不夠的。全世界的聽眾都很嚴苛也很現實，有多少聽眾會為了被勵志去重複聽同個人的音樂會呢？會願意重複花錢聽一個人的音樂會、買他的錄音，都是因為在專業上他追求改變、願意嘗試。
每年錄音、登台的職業鋼琴家何其多，競爭何其激烈。在聽NOBU錄音和演出的同時，同時也聽了Rafal Blechacs和Daiil Trifonov的蕭邦，他們兩個算是年齡相近的競爭對手。Blechacs是與NOBU同年參加蕭邦鋼琴大賽的競技者，並且拿下首獎，今年29歲，比NOBU長三歲；Trifonov是2010年蕭邦鋼琴大賽第三名、2011年柴可夫斯基大賽的鋼琴首獎，今年23歲，比NOBU小三歲。他們兩個真是非常恐怖的競爭對手啊，NOBU要更加油才行。
以NOBU目前的狀況，他必須要認真思索未來的路徑。如果要續當職業鋼琴家，得要更積極地尋求藝術方面的突破，找老師、出國留學都是不錯的方法，總之需要更大膽的獨立、更艱難的挑戰，他迫切需要失敗或者失戀，二者則一；如果沒有那麼堅持，也沒關係，需要思考若無國際演出後可以做些甚麼。
我知道我鐵定太嚴厲了，比他媽還嚴厲百倍。會這麼嚴厲是因為我對他想當「職業鋼琴家」而非「盲人鋼琴家」這個理想感到敬佩，我也認為他不是說著好玩，因此身為聽眾的我，就會用檢視職業鋼琴家的眼光看待他，用勵志的角度看待他，連帶認為他的音樂感人，都會造成他認知上的錯亂和阻礙。
順帶一提，音樂會當天的聽眾是我所遇過最糟糕的一群，演出半路進出、咳嗽、打噴嚏、掉東西、使用電子產品的在所多有；演奏過程中，觀眾群裡一片死寂，對於音樂沒有感覺、毫無回應。最恐怖的是竟然還有小孩哭夭~~~讓我不禁懷疑，是否音樂會的定位原本就不是場古典獨奏會，而是慈善音樂會，只求賣滿座，所以也就不講究是誰來聽？
希望主辦單位下次用舉辦嚴肅的古典音樂會的角度來舉辦NOBU的音樂會，為他找到真正願意聽音樂的聽眾，才是真正對他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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