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東:
我們是同業,不過直到幾個月前到你家拜訪你,我們互不認識。我聽聞你這個人,也是在兩年前,你結婚約莫三個月,便發現罹患胃癌,而且已經末期。之後因為貴公司跳槽到敝公司的人多了起來,零零星星聽到你的消息:「啟東化療後回公司上班」、「上了三個月他身體不行,還是離職」.....
幾個月前的某一天,我在某同事的臉書上讀到,說你的癌細胞蔓延到腦,在今年內已經做了超過二十次的化療,身體越來越衰弱,但是已經離開安寧病房回家休養,我不知哪來的莫名衝動,找了認識的同事去看你,這便是我和靜雯到你家拜訪你的由來。老實說,見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想要怎麼跟「臨終病人」聊天,要準備甚麼話題,要帶甚麼禮物(well, 成人紙尿褲也曾出現在送禮名單上,結果被靜雯念「他又沒有大小便失禁!」),因為毫無頭緒,終究選擇最安全的水果。
走進你家,第一眼吸引我的是擺滿地上的真空管機、粗細不等的電線和各種黑盒子的轉換器,以及散落地上幾張CD,原來你是音響迷;但我立馬感覺奇怪的是,屋內沒有音樂,只有電影台的電視聲,你也沒有像我其他玩音響的朋友,馬上用音響來招待客人。我很好奇,癌症末期患者是連擺弄音響、聽音樂的力氣都沒有嗎?還是擺弄音響很耗體力?畢竟我沒有任何癌末音響迷的朋友--希望這輩子永遠也不要有。
坐在窗邊的你停止瀏覽臉書,跟我們打招呼,除了講話聲音虛弱點,氣色還真不錯。我還在想要講甚麼話題,你已主動問起我們公司的狀況,你老東家的狀況,並且一個個點名同事、鉅細靡遺地問起每個認識的同事近況,有沒有異動啊等等的;這樣的話題拉拉雜雜也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原本期待中或許該有的人生體悟話題沒有出現,及時行樂的話題也沒有出現,「我還想做XXX」也沒有出現。我不覺得枯坐無聊,只感覺詫異。
「這是300B吧?」臨行前我終究忍不住問你。
「你也聽音響?」你露出詫異眼神,「但我的不是WE西方電氣的300B,我買不起,我的是後來仿製的,沒有那麼貴」。
「那你的喇叭是?」我看前看後沒有牌子。
「喇叭是我用telefunken的原廠單體自己組的」。
「那你都聽甚麼音樂?」
「古典音樂」。你露出多數人承認自己是古典音樂迷時,慣有的羞赧--雖然我從不了解為什麼說出口自己聽古典音樂會不好意思。
「那CD呢?」
「我把差不多兩三萬首曲子都數位化,所以直接聽數位檔」,你說,「可是生病以後,我很久沒聽,幾乎沒在聽了」。
「為什麼不聽音樂呢?聽音樂好耶~~」我說。
「嗯....就沒甚麼心情和體力」,你回答。
「那下次記得放來聽聽?」你笑著答應了。
走出你家,感受很深。
你難道沒發覺你家死氣沉沉的嗎?你很幸運身體氣色不錯,也沒有像其他慢性病患者一樣臥床,你好手好腳、你可以動,但是你家死氣沉沉不輸我樓下房東的癱瘓大哥;他家兩個菲傭還會開心地邊按摩老人家四肢邊聊天,你家菲傭無聊到坐在廚房裡摳指甲。你沒注意到你老婆臉色沒有笑容、滿臉小心翼翼嗎?GOD~~你還可以走耶~~你可以走出你家大門的,那為什麼要待在房內?然後讓這些人因為擔憂而連帶鎖在你身邊?
啟東,你難道沒有未竟之事嗎?你的人生滿意到只剩下公司的老闆、同事和八卦可以聊嗎?你沒有急著快要去幹嘛嗎?我們常掛在嘴邊說人生苦短,無病呻吟居多,但你的人生正在倒數計時,難道不想好好做些過去想做還沒做的事情嗎?
我聽靜雯說,你一直是個對老闆使命必達、對部屬疾言厲色、對自己要求甚高的中階主管,全心全意想證明自己在組織內的價值。兩年前你發現癌細胞後住進病房,成天巴望著老闆來看你,可是老闆遲遲沒來,你好失望。直到有一天,癌細胞轉移,病情急速惡化,醫生發出病危通知,你終於開口要同事轉達給老闆,希望老闆來看你,老闆才來;來了,或許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們也不致可否、虛應故事後離開。過了這關,你憑藉著殘存的希望,回公司再繼續證明自己,但畢竟時不我予,三個月後身體讓你非走不可,老闆連假意慰留都沒有。靜雯說,你好失落。結果就成了我們當天看到的樣貌:每天追隨同事、老闆的臉書,以讓自己跟上進度;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悲嗎?剩沒幾天的日子,還把自己搞得像個棄婦!面對現實吧,啟東,你老早成為職場棄婦--可是每個人遲早都會走到這一步,但唯有你自己會讓自己成為人生棄婦,你要走到這一步嗎?小心喔~~~我嗅出你有那麼點棄婦的味道.....
你若一味把自己搞得像個棄婦也罷,可曾想過老婆也成了你的棄婦?你太太比你小很多,你們在一起許久才修成正果,結婚沒多久你就生病,她為照顧你辭去工作已經好幾年,雖然精神不錯但憔悴是必然。
啟東,為她想想吧~~你的日子很短,她的日子很長,要嘛給她希望,要嘛給她自由;如果你夠大愛,兩個都給她。「希望」就是讓她懷孕,給她一個小孩,大家都知「為母則強」,有了小孩她勢必會更堅強地走下去--當然前提是她也想要幫你養小孩。「自由」就是鼓勵她開創自己的生活,讓她重拾朋友圈,重新學習如何掌握人生方向盤;如果你夠大方,甚至該暗示她也要多認識周圍的男性。我的男性好友叫我不要癡心妄想,他說男人的自私超乎我想像,不要說現在,他覺得就算你若走後三年內,也都要老婆還守著你、內心只有你,啟東,用你的智慧和仁慈破除這些魔咒吧....最後,當然別忘了要留給她財務的保障,就算不足夠,也是很重要的心意。
第一次見面,我總不成當你面下猛藥講這些話,未來如果我講了,我猜你會告訴我你身體還是很衰弱、體力仍然有限,會阻擋你去完成這些事情。可能也會說,需要很多資金之類云云。
誰告訴你一定要獨力完成?誰告訴你錢是圓夢的關鍵?Bull shit!
我認識一個人,他的父親全身癱瘓,想在人生最後一浬路上登萬里長城,想從長城上俯瞰美景,你是否覺得他神經病?他的小孩,也是我認識的這位朋友,跟兄弟姊妹商量計畫後,最後真的把父親送上萬里長城,輪流推著父親的輪椅在長城頂上散步,那短短的片刻,成為我朋友人生中最驕傲的一件事;你不覺得這很美嗎?他們都是非常普通的人,年紀還比我們大好多,可是終究完成年輕人也做不到的事情。
前幾天我也終於見到長久以來的傳奇記錄片導演吳乙峰。你知道他怎麼拍紀錄片的嗎?只要感覺這是好故事、好題材,錢足夠把他送到那裡,他就拍了,拍一拍錢不夠了,他再接接有錢的案子或想其他辦法找錢;哪有甚麼資金到位的問題?就這樣跌跌撞撞,最後終究一定會把事情完成。
我認為男性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希臘達爾非阿波羅神廟上的三句箴言之一:「認識你自己」--認識自己內在真實,認識自己所處的外在環境,以及認識自己內在與外在環境的差異,然後做出無憾的選擇。如果能夠清楚了解這三點,才稱得上「wise man」。至於當wise man的目的,無非是為了讓自己更快樂,讓世界更美好,尤其不要禍延女性和周遭人。
啟東,站在人生的邊上,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夢想,而且反而更有行動力和動機不是嗎?也不用像我們這群人成天計算要多少退休金、退休後要幹甚麼、生病怎麼辦,你沒發覺你已對老年被害妄想症完全免疫,不是也滿值得高興的嗎?既無後顧之憂,何不放手一搏?
也可能你氣得把我趕出大門,從此列為拒絕往來戶,坦白說,I don't give a shit,因為我們原本就不認識啊~~~~哈哈哈~~~~
喂!好歹你吃了靜雯和我買的六百塊櫻桃,忍受我講點真心話也不為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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