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氣候暖化的緣故,今年倫敦秋冬的氣候異常和煦,前幾個星期日還出現有史以來最高的秋季高溫:攝氏14度;昨天的新聞也講,今年十月份的氣溫是有史以來第七高。
老實說,倫敦的「正常」秋冬氣候是陰晴不定,而且時乾時雨,現在因為「反常」而穩定,日日陽光普照,實在是美事一件,連上瑜珈課的倫敦人都開心得不得了。唯獨占空間的外套派不上用場,有點擔心到時紀念品塞不下,可就傷腦筋了;23公斤的行李上限實在是對獨自旅行者一大懲罰和譏諷。
今天才是萬聖節,搞錯日子的我上周六便開始搞起自我慶祝;唉,說來汗顏,也不過買了一手四瓶的dark ale來喝。Ale中文講倫敦啤酒,有黑有白沒有泡,兩者差在味道輕重,酒精濃度不到五,而且喝常溫、不喝冰,口味溫和、喝完不脹,相當符合我健康的需求。喝Ale,當地人喜愛配chips或nuts,經常下午在bar外面的座位,三五成群,或坐或站,一杯ale,一包chips,打打屁、抱怨工作或談球賽,消磨一下午。這當然給我一個好理由買chips,大賣場的Doritos和Kettle正在特價,不趁機湊一咖,回台灣鐵定後悔。
早上在言談間,瑜珈老師JULIET無意間得知我快要回台灣,今天上課一直在我身旁打轉,他說要好好糾正我,讓我把正確的姿勢帶回台灣。Juliet我看有個七十歲,當瑜珈老師前是芭雷女伶,相當熟悉動作細節和人體結構,加上年紀大的長輩就是容易苦口婆心,做不好就是一直做,要求每個細節,包括小腳趾頭的方向、手指有沒有張開,要做到他覺得OK為止,簡直把我們當成芭雷學生,特操!為了講求正確的位置和力量集中,在Juliet的注視下,我今天的倒立一直被調整,每次調整我就倒不回去,腿一直掉下來,整間教室只聽到我下肢重擊地面,簡直跟地鐵站口每日把水果箱扔到地上沒兩樣,尷尬啊~~~~
瑜珈課雖是萍水相逢,上著上著也認識了同學,好比Sylvia。Sylvia來自香港,三年前嫁給在倫敦當商業購併律師的老公,移居倫敦當家庭主婦,住在騎士橋(knightbridge)一帶一間一百多年的老房子。騎士橋附近最有名的兩棟建築,一是兩百年百貨公司Harrods,一是全英國最昂貴的住宅--海德一號,相當於信義計畫區,所以當Sylvia提及住在騎士橋的時候,我腦海裡瞬間冒出「貴婦」二字的對話框,忍不住特別打量起她。
從行頭來看,Sylvia算低調的了,比不上我們另個來自中國的同學,總是全身Chanel,她衣著大多黑灰米,大地色系,不過那天一款最新的Chanel包包符合了「貴婦」氣息。瑜珈以外,她最大的興趣是義大利:學義大利文、吃義大利菜、喝義大利酒、每年跟老公必去義大利至少一趟吃吃喝喝,聽起來實在夢幻得可以。對倫敦高階白領來講,是很稀鬆平常的生活方式,倫敦到歐洲各大城市都很近,如果說巴黎是後院,那義大利也不過是下一條村的距離,每年飛去義大利聽歌劇的歌劇迷也相當多。
一開始,Sylvia的亞洲臉並沒有引我注意,畢竟倫敦到處見得到日本人、韓國人、香港人、中國人和極少的台灣人,倒是她先注意到我。有一天下課,大家在穿鞋子,我又在偷聽著倫敦主婦講著家裡的瑣事,突然有一句「你好」直衝我而來,一陣子轉不過來,還以為在作夢,沒想到是Sylvia講普通話,接下去自然是問我從哪裡來,然後說自己普通話很糟。
當我們走出瑜珈教室前往TUBE的時候,她開口問我第一個比較正式、私人的問題:「你寂寞嗎?」我得說她普通話實在有待加強,因為「寂寞」二字,我聽老半天仍不懂,直等到她轉成英文的lonely,才恍然大悟。
「當然不寂寞啊,倫敦的活動那麼多,一天到晚有一大堆節」。接著換我問她了,「那妳寂寞嗎?」
「恩....會啊」,她說,「因為沒有朋友,朋友都在香港。這裡的人很難交朋友的」。說完,她便邀我改日一起午飯。
午飯那天,Sylvia特別在中國城挑了家台菜館,她們夫妻周末到Opera House看芭蕾的時候發現的。我們坐下來點幾道菜,我點得很隨便,特別避開台菜就是,然後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她的生活非常單純:上午瑜珈、每周上一次義大利文、下午到Sloane Square逛設計師服裝店、晚餐喝義大利酒、吃日本菜、周末偶爾陪老公看一下芭蕾,偶爾陪老公去跑馬拉松,固定星期日晚上八點五十分坐在電視機前等九點鐘的Downton Abbey第二季。共同話題繞著瑜珈老師、Downton Abbey、香港,外加一點點芭蕾,她甚至勸我效法她找個倫敦男友嫁了。說也奇怪,我們擁有很充分的說話時間和共同語言,聊得盡興程度反而不及在音樂廳巧遇的任何一位旅人。不過還算愉快就是。
我是倫敦晚報Evening Standard的忠實讀者,一日不讀Standard,便覺渾身不對勁,所以在最後尾聲時,我突然想聊聊報紙上最近最熱門的新聞:聖保羅教堂前面的反資本主義露營抗議(tent protest),問問Sylvia的看法,不是那麼嚴肅的討論,比較像是隨口談談新聞話題那種感覺。
我才講完、尾音猶在,她很激動地告訴我,這個國家自由的太過分,尤其倫敦,自由搞得太亂了,每個人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都沒有人特別管束一下這些人;「他們自己不去找工作、失業,然後把全部人的生活弄得這麼亂,我覺得很糟糕,沒甚麼好同情的」。幾個月前倫敦發生激烈肢體衝突(riot)期間,重心一度轉移到倫敦中心在騎士橋附近,Sylvia晚上睡覺時都停得到外面抗議聲和警察的哨音,緊張得睡不著覺,可是她老公倒是老神在在地告訴她不會有事,告訴她這群人被限制在那一帶,警察會管制。事後果如老公所料,不過後遺症便是Sylvia充分懷疑起自由的「價值」。
聽她講完,我立刻把湧上聲帶的看法吞回肚腹,包括:一、聖保羅這群人實在很聰明,特別挑個警察沒辦法強制驅離的地段抗議;二、倫敦實在夠自由,尊重每種人的發言權,儘管這個發言權已經讓精神象徵聖保羅大教堂被迫暫停一次主日彌撒(這是自二次大戰以後首度暫停主日彌撒)、並讓一位教堂高階神父辭職,但是按照法律不能驅離,就是維持談判、另尋途徑;三、我想聽聽當地人的看法,為什麼這群人會如此執意進行一個看來不會有結果、也沒甚麼用的溫和理性的抗議(他們搭帳篷、住在裡面、演講、募款、周日還自己做起彌撒),而且堅持要到聖誕節,甚至到跨年;這在台灣絕對不可能。
Sylvia的答案可說在我預期之中,卻也不是:這個話題令她激昂起來,的確在預期之中;但我卻沒料到她竟然保守且相當武斷---原本我以為都交老外男友、吃西餐的女子,想法也會相對開通些。
餐廳離她要去買日本食物的店很近,這意味著我用不著為她製造的意料之外,踩太久剎車。我感受到肚內一缸倒吞回去的想法,竟比午餐還教人發脹,短短幾步路的距哩,一時半刻消化不了,張開口表達的熱情感謝,依舊保有此類文句應有的表面張力,任誰也熟練地曉得用不著深究裡面的酒精含量。
倘若他鄉遇見的不是故知,是陌生人,會有那麼一丁點的寂寞,所幸就聳聳肩的分量而已。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