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倫敦的第一天，晚報Evening Standard頭版上放了Madonna參加威尼斯影展的照片，尤其她參展的新片飾演讓愛德華八世拋棄皇位的Wallace，更引起英國人注意。新聞內容對於她年過五十，仍然不斷推陳出新，整個演藝生涯都維持在聚光燈底下，感到匪夷所思。
一個禮拜後，我在RAH聽Mutter拉琴，一瞬間，Madonna的印象閃進腦中，對照舞台上的Mutter；我想，Mutter又何嘗不是古典音樂界的Madonna呢？都一鳴驚人、美貌、獨特、母親、焦點，唯二的差別恐怕是Mutter尚未年過五十，以及Mutter誹聞沒有Madonna多。
昨天的BBC Proms比前一天的更擁擠，standing area已經站滿，後來的人甚至要塞到樓梯上了。只看照片，鐵會以為這是甚麼明星演唱會現場，一片鬧哄哄；我雖然已經看過幾天，對於聽古典音樂會的人潮要用「摩肩接踵」來形容，仍然相當嘖嘖稱奇。Mutter，加上前一個晚上好人緣的PSO，都是爆滿的原因；真的，當Mutter身著土耳其藍無肩帶晚禮服，從容地拎著她的琴緩步走出來的時候，我滿心都是小孩子期待漂亮姊姊給糖果吃的期待。
可是呢，姊姊給的糖，這回口味不一樣。
Mutter昨天演出的曲目是德國現代作曲家Wolfgang Rihm的曲子Gesunggene Zeit(英文意思是Time Chant)，是該作曲家二十年前寫來獻給穆特的曲子；雖然是首協奏曲，可是編制非常非常小，差不多只有十幾個人。當她拉出第一個音---非常高、非常慢、非常細、非常小聲，可是停留很久，沒錯，又是一首現代音樂！可別小看聽起來非常詭異的這個第一音，因為音很高，把位非常裡面，同時速度很慢，必須同音色、同音質維持較長時間，其實非常困難，如果一有疏失，立刻走音。
坦白說我邊聽邊覺得不可置信，因為整首曲子，以兩種型態為主：一種就是像第一個音那樣又慢又長的單音，另一種就是一直來回運弓鋸上去鋸下來，穿插一些撥弦，其餘沒有旋律，連節奏也沒有太多變化，然後都非常高音。聽著聽著又忍不住皺起眉來，24分鐘的曲子聽下來，很像在紙上塗滿線條，只有各種長短粗細不同的線條，偶有交錯，其他甚麼都沒有。恕我無知，真不懂這種曲子為什麼還需要指揮？而且Honeck還指得超認真的！不懂在指甚麼，因為他還在看著右邊的大提琴，左邊的第一、第二小提琴又開始鋸了起來。
全場觀眾都傻眼---如果沒有全部也至少有個一半，尤其standing area的人，有些空位比較大的人已經坐下來休息，現場氣氛立刻從鼓掌時的熱烈，轉成沉默，我稱為不知情的沉默，或許不曉得該有甚麼反應吧，大家就維持在一種尊重的態度到結束。最終響起如雷的掌聲，我沒有拍那麼大聲，因為沒甚麼共鳴，可是能夠執行出來已經非常高難度了。Mutter最後給我們一首encore--the Sarabande from the D minor from Bach's partitas，非常精準而且紮實的詮釋。
兩次聽 Mutter都很開心，無論曲目是甚麼；因為她讓我體會到，a concert is a pleasant journey。儘管在望遠鏡的鏡頭底下，Mutter拉琴認真到老態畢露--額頭上的抬頭紋和鼻翼兩側的法令紋都因為面部表情而加深，但我打從心裡欣賞她站在舞台上的大派雍容(而且身材維持得真好！)，紮實洗練不賣弄的技巧，沒有藝術家自我感覺良好的氣息；最重要的是，她已經站在頂峰近三十年，反而更自由地選擇和嘗試(她近期要發一張近代作曲家的錄音)。洗盡鉛華後，時間為她留下深厚的實力和面對音樂的自信與自在。
緊接著事實證明，前一天對PSO的擔心是多餘的。PSO昨天的兩首曲子：Wagner's Lohengrin Prelude, Act 1，以及Mahler's Symphony No.5。
PSO昨天的絃樂非常出色，整齊、一致，而且投入。從一開始羅安格林序曲，PSO的絃樂在指揮底下，把聲音、情緒控制在P或PP既持久、一致，而且是在慢速的前提下，已經令人印象深刻。接下來馬勒第五，我自己很喜馬勒交響曲裡面大片大片的絃樂部分，五號也不例外，四個樂章裡面都有很多絃樂的大塊文章，配上PSO精準、一致又入戲的絃樂，真的是扣人心弦；尤其好些個尤其好些個情緒起伏很大的段落，PSO絃樂彼此仍然能聲息相通，一如巨龍擺尾，真是非常不容易，聽著聽著都會感動起來。
第二個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指揮Honeck跟樂團的默契實在好。馬勒第五的長度將近九十分鐘，對樂團、指揮和聽眾都是很大的挑戰，指揮Honeck昨天對於此曲的熱情與投入，很明顯地傳達給在場所有人，尤其是團員入戲很深，你可以感受到Honeck跟團員之間的默契和專注，指揮任何一個小動作，樂團馬上從聲音上反映出來，指揮一個大動作，樂團全力以赴。那種互動的靈敏，還有彼此相親相愛的默契，全數轉化成馬勒第五的能量，變成四幕扣人心弦的劇情片，而且劇情激情蕩漾，很有藍色蜘蛛網的味道。
對馬勒第五十分陌生，聽之前的心態是當作學習，對於愉快聆聽並無太大把喔，倒是腦中頻頻浮現呂正惠在《CD流浪記》中對馬勒的描述：一位風姿綽約、搖曳生姿的大美女，從哪個角度看、任何時間看，都美得不像話。所以馬勒開始之前，我想得都是：那就來欣賞一下美女吧。
當第一樂章開始沒多久，我便確定呂正惠的形容實在很對。馬勒的曲子真是好聽，那不是單純的優雅、線條美好那種好聽，那是一種全面的好聽：情緒、旋律、節奏、配器、結構，完全是個大塊文章，而且非常能夠掌握轉折，心情可以說是隨之起伏的，馬勒就像購物台拍賣專家一樣，他完全知道當他寫這一段的時候，聽的人要有甚麼感覺，然後下一段又要換成甚麼感覺，整體的配器目不暇給，前一分鐘你還沉醉於慢板哀傷之湖，下一分鐘他已經帶你轉進巍峨的壯麗河山，而且走在懸崖邊上，驚險奇絕。除了緊緊抓住你的耳朵和情緒，就連視覺上都非常精彩：指揮從頭忙到尾，樂團一下是銅管齊鳴，一下絃樂齊發，中間穿插器樂獨奏、室內樂片段，外帶稀奇古怪打擊樂的聲音效果。
如果真要挑剔，PSO的音色質地細膩不足，甚至在高潮段落，音色反而顯得壓抑而暗沉。其二是銅管，PSO銅管水準很整齊，聲音也很壯碩，但不知怎麼地，就是與樂團音色不搭嘎，總給人太過突兀之感。不過瑕不掩瑜，這兩個小時四十分仍然滿心歡喜。
全曲結束之後，全場爆出的歡呼聲簡直要把屋頂給掀翻了，Honeck本人和樂團也非常開心，看得出來他們也很滿意自己的演出。想當然爾，聽眾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又開始吹口哨鼓掌外加跺腳，結果Honeck二話不說就帶給我們兩首encore waltz：一首是史特勞斯的蜻蜓圓舞曲(Dragonfly Waltz )；另首是歌劇玫瑰騎士裡面的圓舞曲。過去總覺得史特勞斯的作品錄音或者影像，聽起來就是一整個俗氣、老梗，萬萬沒想到到圓舞曲的現場演奏，當那麼大的樂團呈現那個節奏感的時候，連空氣都是愉悅的。
這場音樂會讓我深刻感受到存在自己體內的知識的障礙，也就是「智障」。當我聽過太多柴五，又太熟悉Celibidache的詮釋後，再聽其他人的柴五都難以擺脫掉如此龐大的陰影，因而不起勁；但是反過來看，我對馬五如此陌生，沒有任何智障包袱去聽現場，我將整個心和腦都留給PSO的時候，他們帶給我的就超乎想像的豐富。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智障總會自動出現，但在這個晚上，我深刻體認到，聽音樂會的經驗是獨一無二、無法預料的(當然很多時後仍會自以為聰明的假設一下)，它是無法比較和模擬的；聽音樂會之前都要清洗一下智障以後再去。
●Prom 69的曲目如下：
Wagner: Lohengrin--Prelude, Act 1
Wolfgang Rihm: Gesungene Zeit
Mahler: Symphony No.5
Encore 1: Dragonfly Waltz by R. Strauss
Encore 2: Waltz in《Der Rosenkaval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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