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為止,十四年前的那個周末,還是我人生中最精彩的一天。
這一天,H和女友,以及其他兩對,共六個人約我在學校附近的川菜館吃晚餐;三對裡面的男士,都是No.2男友的高中同學。他們約我吃飯,一方面是入伍前聚會,另方面想安慰我。
不過四個月前,No.2告訴我他喜歡上別人,從那以後,我整個人泡在傷心當中。兩個人從形影不離,變成形單影隻,從每天熱線,到找不到人,我終於發現,當一個人想要讓你找不到的時候,你是怎麼樣都找不到他。那種感覺,原本以為會是撕裂般、血淋淋的痛楚,其實不是,而是完整的圓突然地層下陷,你感覺到你三分之一都空了,有點麻痺、有點癱瘓,成天就在路上飄。Hollow Man。
到了吃飯的時候,六個人、三對情侶很努力地想要讓我開心,刻意不提及前男友的任何事情,抱歉的是,我怎麼都高興不起來,沒說幾句話(很難想像吧),一盤熱呼呼的麻辣豆腐遇上我,瞬間冰冷。七個人到最後,都不知該說甚麼,就僵在川菜館裡中間的大圓桌,周圍鬧哄哄的,別人想要位子都找不到,我們卻對著一桌菜,漠然也默然。
突然間,我說話了,「我要去No2家把我的東西拿回來。」
六個人一整個嚇,很安靜。
「你有甚麼東西?」H開口了。
「我要把我的書拿回來」。
「好,但不要今天好不好?改天我陪你去」。H說。
「不行,就是今天」,我很絕決。
「今天是周末,我覺得他們會在」。H說。
「沒關係,我只要把我的書拿回來」。
「好吧,那我跟我女友陪你去」。H說完,我們七個人就散會了,H和女友帶著我,我們三人搭著計程車直奔No.2的家,也是H以前的住所。
下了計程車,才發覺H已經把鑰匙還給No.2了,而我的鑰匙也老早送回給No.2。我們三個站在門口,門內黑幽幽的。
「ㄟ我們進不去」,H有點鬆口氣吧,我想。
「你爬進去開門」。他們以前忘記帶鑰匙,都這樣開門的,公家宿舍的牆很矮,隨便翻就過。
「我真的覺得他們在裡面」,H說,「萬一他們在裡面怎麼辦?」他顯得害怕。
我又重複了一次,「我要拿我的書,我不要我的書還在那間房子裡」。
H低下頭,沉默兩秒鐘,翻牆過去打開了門。
開門出來的時候,他臉色驚恐。
「他們真的在裡面!因為裡面的玻璃落地窗從裡面反鎖了!我們走啦!」
我甚麼話也沒說,走進大門,試著拉開玻璃落地窗,拉不動。我開始敲著落地窗,叫著No.2的名字,越敲越大聲,越喊越大聲,我說:「你給我出來!」
我叫了五六分鐘,前男友沒出來,倒是對面的鄰居出來站在門口看戲了。
H快步走到我旁邊,說,「他不會出來的,他不會出來的,我們走吧」。
我說,「不行,他非出來不可」。說完這句話,我走到玻璃落地窗前方的窗戶,那是前男友書房的窗戶,窗戶沒鎖,我把紗窗拆了,打開窗戶,繼續吼,「你給我出來」。
幾分鐘後,No.2從黑幽幽的房間裡打開落地窗,走了出來。
我冷冷的說,「我來拿我的書」。
「改天我送去給你」。他抓著我的手臂往外走,我們穿過了H和他女友,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大馬路旁邊的騎樓,他挑了輛機車坐下來。
然後,他開始抱頭痛哭。他哭得我一頭霧水。真不知道該哭的是誰?你搶了我的戲,難道我還仰天長笑嗎?莫名其妙!
「過去這幾個月,我過得很糟」。他開始訴說這段時間他跟新女友大吵大鬧,一直合不來。講了很久。
我‧竟‧然‧開‧始‧安‧慰‧他.....
他哭了很久,我至少花了兩倍時間安慰他,聊很久很久,讓他破涕為笑,我竟然一點埋怨和責備都沒有,因為那一刻,我覺得我救回我的感情,我覺得我挽回了一切;被害者安慰起加害者?再怎麼莫名其妙都沒關係,都值得。
最後,他送我搭車回家。我在車上,都在笑,笑得自以為是,笑得異想天開,我想,「現在你該知道誰對你比較好了吧?你該知道你最愛誰了吧?快點迷途知返吧。」我忘了我的書,我忘了H和他女友,我忘了過去四個月的地層下陷。
那天以後,我每天都在期待No.2跟我恢復邦交。一天,一週,一旬,一個月,一季,電話是冷的,電子信箱是冷的,我感覺心裡滿腔的期待漏光了,地層下陷就是下陷了,再也回不來了。我繼續在學校裡飄來飄去,我練習面對現實,因為你再怎麼逃避現實,現實也會來面對你。
現實不美好,但現實有好處,現實的好處是,看來平凡無奇的點滴當中,總是有些小小的好事慢慢流向你,諸如上了一堂很棒的課,做了一個很好的presentation,聽了一張很棒的CD,有同學陪你大哭一場,也有人偷偷喜歡你。某些時刻的確會滿瞧不起那些小小的好事,因為地層下陷很嚴重,很難相信每人一把砂可以把斷裂的縫隙填補起來,不過事實證明,只要給時間,下陷的那半地層,還是補得起來。
大約六七年前,也就是我把No.2的書房紗窗拆下來的四年後吧,他從美國回來找我吃飯。當時他已經完成博士論文口試,等著拿學位,看要回台灣或者留在美國續做博士後研究。我早已不掛心彼此的過往了,他帶著同一位女友去美多年,我也早有穩定交往的對象,大家的生活既無交集,也沒有共同的興趣,聊的話題都是共同認識的朋友、家人,要追進度沒勁,要談心也嫌遠了;坐在面前的這個人,我曾經費盡心思去了解他的字字句句,此時此刻只是打屁聊天,咫尺天涯,莫此為甚。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FORM,在某個一分鐘的空檔後,他問我,「你知道當時為什麼我會喜歡上別人嗎?」
「不知道」。雖然我模擬過無數個答案,但那麼多年來我從沒對過答案,因為沒有正確答案。而現在,也不在意答案了。
「那只是一種想法而已。我想要改變。一切都太穩定了,我想要改變」。他告訴我,「我們那麼好,那麼穩定,可是我想要有點不同,剛好那時候Sophia出現了,她很積極,她讓我覺得可以有點不同」。
「是喔」,事過境遷,我已沒有太多感受,最重要的是,我曉得他說的是真心話。
「那時候我心裡還有個聲音一直告訴我我錯了,可是我實在太想要改變了,所以我選擇跟她在一起」,他說。
「你們在一起也很久了」。
「其實我們到美國也常吵架,她一直想要分手,可是我拒絕。我已經沒辦法承受再分手了」,他說。
我發覺原來最難受的好像不是我。
「如果時間能倒流,我不會再做同樣的決定」。
我喔~了一聲,接著說,「你不要再那麼難過」。這麼久以後,我還是演那安慰的角色。
「總是慢慢的吧,這幾年已經好很多了」。
我們走出了那位於地下室的餐廳,室外陽光燦爛,有點睜不開眼睛。
「再見」、「再見」。
隔年,No.2就跟Sophia在美國結婚了,又隔年,他們回台灣定居並生下第一胎。
然後我們再也沒見過。
之後所有關於No.2夫妻的消息,都是H報馬給我,包括No.2夫妻各在哪裡上班,No2怎麼抱怨自己的工作啦,No2怎麼談他兒子啦,並且還傳他們結婚照給我看。
我只問過H一件事:那天我到No.2家吵鬧,他把我拉走之後,你跟你女友怎樣了?
「喔,我們等半小時,我女友說你們不會回來了,就走了」。
「真是抱歉,那天把你們丟在那裏」,掐指算算,這個道歉足足慢了六七年。
「沒關係啦」,他繼續講沒講完的No.2小道消息。
這整件事情給我的啟發就是: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答案;時候未到,你怎麼問,都不會知道;就算答案是真的,你也不會相信。
人與人之間真的用不著那麼多為什麼。
If you doubt, leave it 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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