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四點天還沒亮,小謝就起床了。
他不是老人家,九點睡、四點起床運動,換一個好健康;
他不是賣早餐的,現在開早餐店的只要六點起床就可以;
他不是清道夫,清道夫三點鐘就回去睡了,可以一口氣睡到自然醒;
他更不是外商公司白領,摸黑起床跟國外con-call,一個月領幾十萬月薪。
他是跳蚤市場裡面的攤販,來到這裡半年,仍然是一個交易叢林裡的菜鳥,還在摸索生存的法則。對他來說,只能先要求自己做到標準流程,那就是:四點起床,四點半、五點出門,五點半到跳蚤市場,接著在廂型車上吃早餐,六點半開始擺攤,七點就定位等顧客上門。
有時候,早早擺攤完畢,第一個顧客得等到七點半才現身。六點半到七點半這段時間,天色微明、氣候濕冷;我問他,你在想甚麼?
「想今天會不會賺到錢啊..第一個客人何時上門。」小謝說。小謝講話的時候會習慣性的整理頭上的棒球帽,然後看向左方,我相信他是沒有目標的看著左方,當他偶爾看著我的時候,聊著聊著會笑起來,而我總感覺他在強顏歡笑,他的牙齒很潔白,但那份笑容很施展不開。
跳蚤市場在全世界的歷史約有兩百年,起源於十八世紀的法國,主要以拍賣家裡舊貨為主的市集,充滿回憶與歲月痕跡的溫情,但台灣不是。台灣跳蚤市場最早起源於十二多年前的重新橋下跳蚤市場,前身是黑手交換機械零件器材的市集,後來交換買賣的東西混雜了,就演變成跳蚤市場;南部最早的高雄十全跳蚤市場也是如此。
幾年前,重新橋跳蚤市場受到台北縣政府的管束與規劃,部分攤販受到限制,流竄到福和橋下,另外形成福和跳蚤市場;幾年下來,這裡也累積了將近四、五百攤的攤販。跳蚤市場對面是休閒的網球場、跳街舞的廣場,沒有失業煩惱的白領和公教人員每天在此養生健身,只要跨過中間一條五十公分的水泥步道,立刻從樂活世界掉進最低等的生存叢林。
「我們,只想要混口飯吃」。這裡的攤販這麼說。
但,這口飯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難混。因為商場上的正規戰法全部失靈。
你想用工時換工資,跳蚤市場一天只開六小時;你想拉高價錢提高利潤,跳蚤市場的物件五元、十元起跳,太貴根本賣不出去;你想降低成本用省錢來提高毛利率,跳蚤市場一天擺攤的租金從一百到八百元不等,已經低無可低;你想每天擺攤、靠勤奮換取成績,如果下起大雨,怎麼努力擺攤都沒用;你想靠服務品質招 攬客戶,跳蚤市場的客人開口就殺價,價錢不合立刻走人,五秒見真章。
小謝年輕,他有打拼的本錢,也認份打拼,他不怕風吹雨打日曬早起,也不怕被人認出來,他最怕「找錯錢」。原來一開始擺攤的時候,小謝不習慣摸黑做生意,有一回人家拿一百,他看成一千,還有一回把兩千元紙鈔當成五百找出去,一直到回家算帳才發現出錯。
平常他在兩坪不到的水泥地上,蹲坐六個小時,有時連一千兩百元都不到,而一千兩百元,是他與父親一天最少開銷,「所以找錯錢,等於那一整天做白工還要倒貼。」他皺起眉頭,「有夠心痛。」
六十六年次的小謝是台北人,他在台北念完二專電子科之後,跟父親到高雄開大型雜貨店,需要做很多體力活,諸如搬貨、擺放商品,最多一個月可以做到兩百萬元,生意很好。大賣場十一點開,共有員工六人,小謝只要十點起床準備開店就好,偶爾也因為小開身分賴個床,睡到中午起床也不會因此遭到責備,然後一直工作到凌晨兩、三點。
生意越來越好,小謝與父親老謝對大環境很樂觀,他們開始不滿足只是進貨、上架的被動通路角色而已,於是主動到大陸找工廠、進貨,越是新鮮、高檔的雜貨,他們越喜歡,諸如玩生存遊戲用的紅外線瞄準器、溫背溫腳用的隨身電暖器、求財的水晶裝飾品。「我們什麼都進、什麼都賣,只要感覺有市場,就買下來。」小謝說。
2007年初,當時他們的業績已經逐漸下滑三成,從既有的平均一個月一百多萬業績,滑落到七、八十萬剛好打平賺一點點,但謝爸爸認為景氣低迷只是暫時,終究會反轉,於是把最後一筆三百萬的周轉金全押在貨上,沒想到景氣不但沒反轉,竟又發生金融風暴,他們業績從七、八十萬再跌到每月二、三十萬元,此時開店已是賠錢,撐了半年、忍痛收掉。就在店收掉前不久,謝爸爸因為長期心力教瘁加上南部溫差過大,突然中風,後來雖然救回一條命,行動也正常,但一直難開朗,從此養家重擔便落在小謝身上。
「我爸跟我一起來顧,可是他每天都臭著一張臉,比以前更容易生氣。」小謝悶悶地說。
「囉嗦那麼多幹什麼?」謝爸爸冷不防冒出一聲,「招呼客人。」
這一天是平常日,小謝攤位上的客人雖不多,但比起其他攤算好的。最受歡迎的莫過於那個紅外線瞄準器,幾乎每個人都拿起來把玩。
「一千八算你七百,這是Tasco的,真正品牌貨,賠本賣給你。」一個早上下來,小謝這套話術至少說了二、三十次,但沒有說動任何一個人,每個人一聽到「七百元」這三個字,立刻放下。小謝在第三十一個客人離開後,點起支煙休息片刻,「這以前超好賣的,一支一千八百元,在高雄縣那種地方,一個月可以賣上十幾支,現在七百元,半年也賣不出去一支。」他狠狠吐出煙圈,那煙圈竟像大嘆一口氣般無奈,三秒鐘就消散在空氣中,不留痕跡。
天轉陰霾,小謝與父親開始動手收拾東西。收攤收到一半,出現一個型男停在他面前,把玩起一付黃色鏡片的太陽眼鏡,小謝說賣他四付一百元,型男卻要十付一百元。
「連單鏡框都不只這個價錢了!」小謝小聲地說。
「沒關係,我知道有人願意用十付一百元賣我。」說完,型男就走人。這一段對話錢後不到二十秒鐘。我知道型男説得沒錯,在跳蚤市場裡,東西是十元起跳,你永遠可以找到願意流血輸出的攤商,買家就是吃定賣家「只求溫飽換現金」的低姿態,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你幹麻不賣給他?」我問小謝。
「這都是我們當初的心血耶,不能這樣賣,」他邊整理邊回答,「現金還是要努力拿回來啊,盡力拿嘛。」我為他高興,因為他仍保有堅持價格的經營尊嚴;我也為他擔心,因為他依舊對於食人魚客戶束手無策,一旦他的尊嚴被啃食殆盡,便將淪為任人宰割、削價見骨。
「ㄟ,你每天耗在這裡,都沒辦法交女朋友吼。」我開始找他打哈哈聊天。
他有點愣住了,緩緩地說,「不要擔誤別人比較好啦。」他羞赧地笑了,隨手抓了幾個糖果襪塞到我塑膠袋裡,「你有沒有穿這種襪子?這是台灣製的,很好穿。比大陸製的好」。
直覺地婉拒幾次後,我收下了,那便是他們表達尊嚴的方式吧....這是我收過最貴重的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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