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二月底,我開始重回教會。(別擔心,本文不會是傳教文。)原因跟之前每次回到教會的理由是一樣的:還不都是為了失戀?世俗人的現實可見一斑,儘管我已盡量讓自己不現實,但在關鍵時刻還是「時窮節乃現」,受不住現實的考驗。
教會的氣氛與內涵會帶給我的感動,並不意外。可是萬萬沒想到,我在這裡聽見最感人的琴音。老實講,每次到教會很大的一個誘因,就是聽司琴彈琴。
教會的司琴有一男一女,女的姓馬,是主要的司琴。從我第一次來到這個教會,馬小姐琴音就讓我感動不已。我知道那不是一台史坦威,我也曉得她彈的不是巴哈、韓德爾或貝多芬,她彈的只是很簡單、傳統的宗教音樂,可是當她彈出第一首首曲子到現在,一直沒有停過感動我。
我有時邊唱聖歌會聽到入神,常在想,為什麼這裡的音樂竟然比音樂會更感人?她鐵定彈的沒有演奏家好,甚至嚴俊傑,可是當他的每個樂句跟著歌詞起伏,運用時間長短、延長空白等技巧演奏時,簡直是牽動人心。剛開始,我以為她的感人是來自於與整體氛圍的一致性--的確也是,馬小姐極度了解大家的歌唱習性;但後來我發現,更重要的是她彈琴十分用心與投入,她的專注是傳達給現場每個人的。
後來有一陣子,馬小姐渡假去,來了一位年輕的謝先生。對於謝先生的琴,我只能說「讚!」如果馬小姐的琴音展現了投入與專注,謝先生的琴音則是在投入與專注之外,還有更寬宏的視野,也注入更多的技巧。有一回,謝先生改編一首巴哈的演奏曲(忘記是哪首,好像是耶穌,吾人仰望之喜悅)成為三部和聲的合唱曲,那一次的演出難度頗高,可是我想是最引人入聖的一次;無論是和聲或是演奏技巧,都有充份的發揮,尤其巴哈是我認為難度相當高的作曲家。從此之後,我就成了謝先生的樂迷了,可惜他之後很少再製作如此困難的曲目;而且馬小姐回來,謝先生出場機會減少許多。
我不知多少演奏家曾經當過司琴;印象所及,我只聽過李希特一套巴哈平均律是在教堂收音、錄製的,但此版本卻以在教堂中錄音而平添些許傳奇色彩。我私下並不特別偏愛這個版本,因為只有回音、沒有神聖感,並未傳達出巴哈藉由平均律對神造萬物原理的致意,反而不及簡單的教堂音樂感動人心。(關於平均律,我的唯一版本仍是顧爾德,他用單純的音色詮釋出巴哈的devotion,我以為那是最貼近巴哈的巴哈)。昨天無意間讀到MUZIK雜誌裡面一篇文章,提到Gidon Kremer也是在教堂錄製巴哈無伴奏小提琴,不知是否演奏家也講究現場重建這一套?或覺得教堂仍是最貼近巴哈的地方?
可是我想巴哈的教堂在心裡。巴哈多數時間被家計所苦,原生家庭並不富裕,自己創造的家庭又食指浩繁,總是要不停的作曲才能讓嗷嗷待哺的小孩有飯吃。而他身為宮廷樂師,從上班的第一天就雄心壯志求表現,無奈宮廷樂師總是要看國王臉色做事,而巴哈並未討好所有國王,以致他仕途沉浮,鬱鬱不得志。四百年後,當我聽到巴哈音樂時,最驚喜自是他那完美的結構和結構衍生出來的情感,對比到他終身煩擾,作品如此敬虔與深刻,不得不讚嘆他心裡的教堂是如此的清晰與寬廣。
巴哈是每位演奏家的終極挑戰;如果讓我講句極端的話,巴哈的作品本身就是一套一套的方程式,型式架構十分精密完美,卻因此而不帶有情感的想像空間;好比他不用太複雜的節奏、語法,更沒有時間的延長與截斷,全都規規矩矩的往上爬或往下走,最多就是在上山或下山的路途中繞來繞去;更妙的是,巴哈的技巧不多(跟李斯特、蕭邦比只是幼稚園),有的是左右手的均衡和行進的協調度。沒有情感的想像空間,對演奏家的考驗在於很難回歸到作家的原意,也就是無法貼近原汁原味,而原汁原味意味著安全。所以每位演奏家面對巴哈,等於是面對自己、重新創作,他很難想像巴哈的心情--怎麼想像他寫神劇的時候正被小孩吵到翻?或又被同事陷害?
當演奏家必需放手一搏重新詮釋的時候,考驗就來了:不是詮釋的太過頭,就是了無新意、照本宣科。前者,馬友友、海菲茲,甚至羅斯托波維奇;後者,現在還想不出來(哈哈哈)...季雪金有一點。詮釋過頭的原因不外乎演奏家中了技巧的魔咒,或說被制約了,彷彿一拿起樂器就要開始展現技巧,但是的確有些作品不是強調技巧的,有的講氣氛,有的講結構,有的講思考,也並不是只要是樂曲就清一色感性,這中間總有數不完的程度比重問題,最後還要來一點直覺的衝撞(guts feeling, or raw nerve)。
而非常殘酷的是,這一切都只在演奏時的第一句話決定一切。
馬友友,濫情,不是每首曲子都想跟你做愛,好嗎?海菲茲,太冷,巴哈沒有太多炫技讓你覺得想要草草結束嗎?羅斯托波維奇,太快,巴哈也要呼吸的,好嗎?季雪金,有點小無聊,不用太規矩,好嗎?李希特,你不是全部不好啦,但有些曲子(好比平均律)真的太狂暴了,巴哈承受不住,好嗎?其實阿勞與巴克豪斯,你們兩位也有點危險,就是聽完,是啦,很有你們的調調,但我想你們可能更愛貝多芬或蕭邦或布拉姆斯,甚至德布西。拜託,請不要給我賈克路西耶!
當然也有好到令人讚嘆的,令人聽到就想沉浸在其中,溺死在裡面的。
史塔克,穠鮮合度,有音色、有思考、有情感、有自己也有巴哈;托特里耶,胖了一點,但是個靈活的胖子,凝重與伶巧的對比組合;密爾斯坦,完美的音色(瓜奈里真是好琴!),恰到好處的結奏,正義凜然的自我讓巴哈抬頭挺胸;波哥雷利奇,你真的炫到技了,觸鍵獨特、音色冷冽,巴哈充滿現代調性;拉蘿佳,親切優雅不能自已,如同母親般溫暖;米開蘭傑利,潔癖!你給暴燥的巴哈上了一堂教養學,精緻的有點偏執,值得細細品味;謝霖,真的感動的想掉淚,難忘的版本;歐伊史特拉夫及其子,唉,你們感情真令人羨慕啊,雙小提琴協奏曲的唯一中唯一;肯普夫,貼近上帝的心靈,療癒系第一名,我媽的最愛;克倫培勒,神聖而仰之彌堅;顧爾德,你就是巴哈!
你可能會問我,為什麼要配右上方那個圖?那是大都會博物館裡面羅丹的作品,名字忘了。沒什麼特別原因,只是去了大都會總要現一下,不然拍了照片不用太浪費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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