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一直想好好解釋一下什麼是【惡的意義】,當然在這幾篇系列的討論裡,就要將自已的想法寫下來,用一種不會太抽象的語言來講清楚。上一篇文章從【壹週刊】的報導拉出來,這一篇是要寫中國對SARS的反應,從具體的事例上來談,總是可以將不斷幻化的【惡的意義】,多多少少描繪出個樣子。
也許可以先說,這一系列的討論,還是會連上【關於批評】、【全球化時代的公民意識】,繼續寫一種很學究式的,有關於「知識份子的社會位置」,及「知識論與方法論」的題目。先寫下結論好了,【惡的意義】,反應在知識份子的社會位置,要說的也就是:知識份子也就是一個社會必要的惡,這個「惡的意義」,也就反應在它是相對於「正常社會生活」的對立面; 【惡的意義】反應在學術研究上的「知識論與方法論」,是因為「惡的意義」,提供的是一種不同於「正常」的主體論,它從反面來思考社會行為,以及從這個反面,而繼續推出來的「知識論與方法論」。
很抽象,看不懂。是的,這也就是為什麼先要從具體的例子寫過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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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週刊】記者被留置隔離,台北市政府新聞處處長吳育昇說:「市府經過兩天半的調查,實際了解這兩名記者在院內的行為舉措後認為他們的行為確實有違新聞道德,也有欺騙院內醫護人員及住院病患、家屬之實,但經審慎思考,市府願將此事交由社會大眾公評,接受輿論裁判。」
說實在的,這跟我看了聯合報所載,有關新華社網站上的留言,給我一樣的感覺。一種,沉沉的屍臭。
「署名張偉的網友說,陳靜秋用自己的生命,捍衛病人及台灣人民的安康,是中華民族優秀的兒女,也是年輕一代的『母親』。陳靜秋和其他殉職醫護人員都是捨身救人、英勇無畏的民族魂象徵。
網友陳曉東表示,謹向陳靜秋致以崇高敬禮,並期願台灣同胞戰勝SARS,安康幸福。署名隨風的網友說,他謹代表哈爾濱工程大學同班同學,向包括陳靜秋在內抗SARS犧牲的白衣衛士默哀、致敬,並表示海峽兩岸同根共祖,共同攜手,可以戰勝任何困難。網友劉蕾蕾說,陳靜秋生命和梅花一樣堅強,她的生命將永垂不朽。
還有網友寫了歌詞獻給陳靜秋,稱她是無畏的勇士、英雄、最可愛的人,也是最美麗的白衣戰士。網友利軍還向台灣醫護人員致敬。署名黃韶勻的網友說,英雄陳靜秋,我們永遠記住妳。黃韶勻是一位台灣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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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的過世,是令人感傷,但她的死,與她的職務、與對抗SARS有關嗎?會不會,真如【壹週刊】所說,陳,是受害者沒錯,但不是抗疫英雌。那麼,馬市府為什麼將她塑造成抗疫的形象呢?準備入列南港忠烈祠?
馬市府在製造政治符號,這跟新華社設了個紀念網站之間的差別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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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永遠記住你」。這真的是小朋友的話,年紀太小,不知道「永遠」、「記住」,會是多麼困難的事。
「無畏的勇士、英雄、最可愛的人,也是最美麗的白衣戰士」,這樣的歌詞如真給了陳聽到了,她會不會也起了疙答?什麼是「最」可愛,「最」美麗呢?
「生命和梅花一樣堅強,她的生命將永垂不朽。」梅花沒有什麼堅強,就只是它的生物習性,在冬天開花。難道我們也要說,魟魚活在深海裡,也很堅強,因為他抵抗了沉重的水壓嗎?各種生物,他們沒有什麼「自由意志」,沒有「堅強不堅強」的問題,就只是它們的生物習性如此而已。陳的生命已經結束了,並沒有什麼跟梅花「一樣」、「堅強」,就是梅花,也不會「永垂不朽」。
「他謹代表哈爾濱工程大學同班同學,向包括陳靜秋在內抗SARS犧牲的白衣衛士默哀、致敬,並表示海峽兩岸同根共祖,共同攜手,可以戰勝任何困難。」真是想像力豐富,「謹代表」,他們全班同學開會決議過了?「戰勝任何困難」,阿Q的精神勝利法嗎?然後,致敬就致敬,幹嘛還要意淫一下台灣,這時候還要扯一下「同根共祖」?
「陳靜秋用自己的生命,捍衛病人及台灣人民的安康,是中華民族優秀的兒女,也是年輕一代的『母親』。陳靜秋和其他殉職醫護人員都是捨身救人、英勇無畏的民族魂象徵。」陳是用了她的生命,也許也盡了一位醫護人員的責任,但是不是「捍衛病人及台灣人民的安康」,又跟「中華民族」有沒有關係?為什麼一下又是「兒女」,一會又成為「母親」?她是個護士,做了護士該做的事,跟「民族魂」,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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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沒有什麼永恒的事,這是不懂得珍惜生命的人,才會說的空話。生命,就是當下,不用去想像、建構一個不知所云的「民族魂」、「堅強的梅花」,在本人不認識,真相不了解的狀況下,廉價的用那些空泛的美麗修辭:最美麗、最可愛、無畏,或者,永遠……
生命,就是活生生的笑容,可以拉著手,親個臉,一起搭車,說了「謝謝」,會回答「不客氣」。生命,是,而且就只是那些這具體,而不是一些空泛、抽象的詞彙。生命,不是為了民族、不是為了永遠,它的存在,就是它自身自在的理由。生命,在抽象的名詞下,國家也好,梅花也罷,都不是生命本身,而是為了服務於這些外在目的的工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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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政府,對於生命,又是什麼看法呢?新聞處對有關二位【壹週刊】的記者於和醫的事件,是這樣看的:「市府經過兩天半的調查,實際了解這兩名記者在院內的行為舉措後認為他們的行為確實有違新聞道德,也有欺騙院內醫護人員及住院病患、家屬之實,但經審慎思考,市府願將此事交由社會大眾公評,接受輿論裁判。」
什麼是「確實有違新聞道德」?什麼是「新聞道德」?有那些違反?什麼是「欺騙院內醫護人員及住院病患、家屬之實」,什麼實,怎麼騙?如果台北市政府真的了解了,這麼確定了,為什麼還要將這些事「交由社會大眾公評,接受輿論裁判」呢?
好像,記者確實有錯?什麼錯,也沒說。大眾如何公評呢?好像馬市府有膽將這事訴諸公評,就表示記者有錯了,但錯在那裡?馬市府說了嗎?
馬市府對二位具體的記者,看待他們的行為,處理的方法,是用抽象的「民主語言」。在沒有呈現事實的情況下,新聞倫理也好,大眾公評、輿論裁判所呈現的民主也罷,看來都不過是個工具而已。但,這些工具,是為了服務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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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沉沉的屍臭」,這是我看馬市府與新華社時,一樣的感覺。生命,不是他們的價值,那些具體的、活生生的生命,他們是看不見的,任由這些生命,遭受抽象的語言揉躪。
惡是什麼?或許,在這一篇文章裡,用【善的意義】來作結,會容易許多。善是那些漂漂亮亮的梅花,是永垂不朽的生命,是兩岸共同攜手,戰勝任何困難,是最美麗、最可愛,是無畏……還有,善,是「民主」、是「新聞倫理」。
這麼美麗的善,讓人覺得,如果不是在天使的國度裡,就是在撒旦所幻化出來,種滿了花草的地獄之中。
註:圖片是 Paul Ricoeur(1913-),他寫了本【惡的象徵】,是非常有名的一本書。不過,總是一直沒有機會唸過。去年暑假,原計劃唸他的一本談詮釋學的作品,但最後還是沒有空。Paul Ricoeur 從現象學的角度與存在主義二路,來談詮釋,對ideologie,提出了很不同於前往的看法:意識型態,不只是對社會真實的扭曲,實際上它還與社會的權力結構與整合有關。它會影響到我們怎樣去看待這個世界,而且,意識型態,並不是馬克斯所說的「偽意識」,而實際上正是人之所以為人,也是人之所以成為社會的一份子,而可以生存的基本機制。因為意識型態,給了人去了解這個世界的運作,而這個世界的運作,實際上也正是人的有機結合。人與世界是不能二分的,而意識型態正是了解人與世界關係的核心概念。沒有了意識型態,人將無法有社會生活。
在這樣的架構下,我們可以說,意識型態,是一種前述的「善」,它提供了個社群的功能,社會的整體感,它也就是前述的「抽象的語言」,是那些漂漂亮亮的梅花、永垂不朽的生命,是可以戰勝任何困難的兩岸合作,是最美麗、最可愛,是無畏……還有,整合社會的「民主」、維繫記者光環的「新聞倫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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