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些時候,參加了個研討會,做了場有關台灣憲政發展的報告,我一直覺得沒有報告得很好,至於是為什麼沒有報告好,也不是很清楚。終於今天看著國代選舉的結果,看到了一堆學者在選前選後的評論,我才漸漸清楚了問題出在那裡了。
就是規範性與描述性研究的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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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就社會科學的方法論,很早就已經結論出來了:沒有什麼叫做「中立」的研究,我們可以在研究過程中,儘量地中立,依據證據、嚴守詮釋資料的分際;但是,實際上問題的選定、研究方法的使用本身,就已經大概地決定了立場:實證的方法總是比較保守,再來的是歷史結構的研究方法,而詮釋學/現象學的方法相對上比較批判性,當然最具批判性的,還是規範性研究。
面對研究,有二種策略--理念型地來說--而上述四種方法,則分布在這二種理念型的中間地帶:一種叫描述性研究,一種是規範性研究。描述性研究以一種機械性的方式,收集資料,分析資料,然後呈現資料。這種方法最喜歡的措詞,就是「無涉價值(value free)」、「讓證據說話」。其實,這些所說的「無涉價值」、「讓證據說話」本身,因為其研究方法,是將人的存在特殊性給抹殺了,以大數法則來代表社會現況,本身很容易傾向於保守、維持現狀,擁護多數的。這也就是我說的,研究方法的使用,本身就已經大概地決定了立場。
規範性的研究,是會有各種的價值,如自由、人權、平等……等等不一而足,不管是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女性主義,各種主義,都有各種的價值,用它們所揭櫫的價值,作為批判現狀的研究方法,就是規範性研究。這些規範性研究,基本上都是激進的--只要我們不要將激進,當作是極右或極左派所獨佔的話--因為,它們都是從一些特定的價值,希望社會應該怎樣。
之前說了,這兩種分類,是理念型,沒有那一種研究,是完全的規範性,它總是有意識無意識地與現實有關;也不會完全的描述性,因為研究也是人做的,既然是研究,也總是會有問題、需要有資料,得要經過詮釋。逃不過人的因素,價值總是在各種空隙間,進到研究的過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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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的專業是社會科學。以前在學校,學院裡有法律系、經濟系、政治系與社會系。四年下來,總是可以感覺到四系的學生有很不一樣的氣質,其它的不說,就學術氣味上來說,經濟系與社會系同是規範性很高,但卻不同立場的:經濟以利益作為分析的價值,個人主義到了極緻,而社會系的也經常想著要服務社會,他/她們在氣質上也有各種的傾向,不過一般上來說,總是反對市場、反個人中心的世界觀。
法律系也總是很多價值,但作為一個應用學科,不斷地案例研究,這個學門的現實感高了一些。不過,法律的本質,也就在於規範,在於做決斷、下判斷,他們好像不太能容忍一件事懸而未決,覺得事情總是要有個答案,世界要有個秩序。這個學科也因為法體制上的階層性格,相對於前述兩者,比較保守,以現狀及秩序為依歸。而政治系的學生,我的一個好朋友在畢業時,跟我說了一句話:「我覺得唸政治系的,就是四年之後,知道自已的興趣是什麼的人。」基本上是對的,因為政治系訓練出來的人,形形色色,包括了四年之後,八年之後,或十二年之後,也不知道自已興趣是什麼的人,仍大有人在。
世界,好像也是這樣,就跟唸政治系的人一樣。政治人了解世界的方法,最核心的概念是「權力」。然後,會發現這個世界,就與政治系裡的學生一樣:有的人懂權力了,或者也跟著操作起權力,或者厭惡權力,小心權力;有的人還是不懂權力,然後或者被權力操弄著,或者是無知地使用權力。於是,政治系裡有二種人:一種是順著支配者的權力邏輯,活在現存的社會秩序裡的;另一種,是挑戰支配者的權力,然後提出規範性的要求,覺得世界應該要怎樣、不應該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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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屬於那種對權力無知,然後順著支配者的權力邏輯,而了解政治的人。我一直以為,政治學是描述的科學,以解釋現況為依歸。
「喜台灣主體意識成長,悲民主退步」。這是中時電子報綜合了兩個學者的意見,對這次國大選舉下的標題:我不知道為什麼台灣意識成長,就政治學的角度,就要加上了個「喜」,在看這些批評台灣民主退步的言論,我也看不太懂為什麼是「退步」。
民主化的研究,或者是整個政治學的研究,實際上一直是一方面用力地宣稱自已是描述性的、自已是價值中立的,但卻總是濃濃地,擁護著各自的立場,對台灣的民主,有不同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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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離不開描述與規範,不過我總是希望每個研究者自已,意識得到自已的價值所在。價值中立作為一種規範,也是種權力。價值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認為自已的價值有無上的道德意義,然後污名不同價值,不同意識型態的人。每個人也都有各種不同的意識型態,不用急著批評不同立場的人,「意識型態作崇」。
註:Raymond Aron(1905-1983),法國社會學者、政論家,費加洛報主筆。今年是他的百歲冥誕,法國也有許多紀念他的活動。大學時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因為他批評美國的政治學、國際關係理論,其實我那時候聽不太懂--也許也怪教授沒有解釋清楚吧--這幾年來法國,漸漸地讀到了他的一些作品,我覺得對政治學、社會學的了解,有許多的進步,甚至是突破。他說到,社會科學這個領域,很難定義,不過有一個特質是:這個圈子裡的人,基本上可以接受,對於前題與結論,可以先忽略而不急著批評,而是將批評的重點,放在研究過程中的推論。
我想,台灣的學界,還是太急著將規範放得太緊了。
It is our choice of good or evil that determines our character, not our opinion about good or evil.
—Aristotle, Nicomachean Eth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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