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在台北的最後一天。下午，獨自坐上淡水捷運，一路看著熟悉的風景，車廂空曠，一切靜好，安安靜靜的抵達淡水。每次離開台北前，總想去一趟淡水，像是想記住什麼，又像是想告別什麼，似乎只要去看一看，就能安心離開。
淡水的天空灰濛一片，是我熟悉的樣子，午後下了場陣雨，呼吸之間彷彿聞得到海的氣味，像往常一樣，沿著河堤走，非假日的淡水，散發著悠緩舒適的氣息，我走到那間喜歡的咖啡店，喝著桂花烏龍茶，耳機裡是周迅清爽的「偶遇」，那低沉慵懶的聲音，讓我放鬆。
讀著─明夏‧柯內留斯（Michael Cornelius）的《最美的時刻》，買下它的原因是他的妻子陳玉慧的後記，兩人在某個早冬裡的冷清電影院相識，本來只是去看場電影，卻在幾天之內就結了婚，這段意外且充滿傳奇性的戀情，打動了我，因為，這世上能找到無話不談，且一談就像上癮似的戀人實在不容易，人很複雜，特別是愛思考的人，既渴望擁有自我空間，又期待找到貼近的靈魂，然而，愛很無常，總是靠近了又轉身逃離，但我相信能用一生的時間傾訴和傾聽，就能一輩子相知相惜。讀著明夏幽默銳利的文字，稍微趕走了最近那個陰情不定的自己，有時候，我需要多一點理性融合自己容易犯濫的情緒，傾聽自己，其實也很重要。
離開前，我習慣坐在河岸某處，靜靜凝望淡水河，曾經在這裡遺失一只心愛的尾戒，記得當時來來回回找了幾十次，直到天黑，還不想放棄，習慣了它的保護，我看著空盪盪的小指，心底染上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寂寞，那個曾經住在淡水的人，用他的方式，收回了一段感情，曾經有說不完的話，也曾經以為彼此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最後才發現，一旦決定背轉過身，我們就只剩回憶，然後，會不會有一天，連回憶都不剩了。從此，我不再戴尾戒，那空著的痕跡，像是隱形的尾戒，保護著我不願失去的回憶。
推著我的米妮登機箱，走出捷運，也走過了三個月的台北飄流時光。
雨停了，潮濕的地面透著淡淡的涼意，想起三個月前，春雨紛飛的時刻，我揹著兩個大包包，和登機箱裡的筆記型電腦到台北，連綿不絕的雨水，再加上幾乎快把我壓垮的重量，狼狽不已，差點沒虛脫。小美騎車來載我，還以為我要離家出走，當時天冷，她家的被子不夠，決定載我去兔兔家。兔兔家比較遠，騎車最少要二十幾分鐘，我們等雨稍微小一點才出發，誰知道天公一點都不作美，沒幾分鐘就下起滂沱大雨，只好在南港停下來，兩個人在便利商店避雨，這時接到兔兔的電話，她擔心我們怎麼這麼久還沒到，小美接過電話：
小美：『吼！妳家真的很難走耶！又下大雨，誰叫愛媽是大水妹，每次來 台北都下雨』
兔兔：「吼！我還想妳把愛媽載去哪裡了？下那麼大的雨」
小美：『我們一會兒坐車過去啦！我自己淋雨沒關係，不會讓愛媽淋雨 啦！』
兔兔：「好啦！那我打電話幫妳們叫車喔！叫車比較安全。」
我一直記得這段對話，小美和兔兔是不同時期認識的朋友，兩人也因為我的關係成為朋友，或許她們都是大方爽朗的女孩，很容易打成一片，以前她們最常見的對話是：
兔兔：「我昨晚在MSN跟愛媽勾搭了一整晚，交換秘密，哈哈！」
小美：『吼！妳不想活了！別想跟我搶愛媽，不要讓我和劭翎遇到啦！』
當時窗外的雨不斷地傾倒而出，我覺得心也濕濕的，她們總是這麼不經意的保護著我，讓我不僅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也是她們心裡的寶貝，當我在台北感到孤單時，總是在她們不著痕跡的關懷裡，感覺被一種溫暖的感情所擁抱，雖然依舊持續飄流，卻不至於流離失所。
小美工作很忙，幾乎天天加班，像以前一樣，一去她就打了鑰匙給我，她說如果我不去住，記得打電話給她，否則就假設我每星期都會去找她，往後，幾乎每星期二下課時間一到，就會接到她的電話，通常她都還沒下班，有時候我會去公司陪她加班，兩個人在一起去夜市吃東西，她說兩個人吃東西，比自己一個人有意思，我也就捨命陪君子了。
有一次她想吃牛排，我不想吃，最後還是陪她吃了一盤鐵板麵，她說很感動！本來以為我就不吃了，我笑了笑，因為我覺得讓朋友開心也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我們談彼此工作的事，談阿姨的戲，也談一些不具體，卻真實存在的心事，一起飛奔在深夜的台北，熟悉的涼意，熟悉的地方，凝聚出回憶的翦影，當時在意或者不快的事，現在都成了我們之間的笑語。
那種不管怎麼樣都願意陪伴的情誼，像夏日晚風徐徐吹來，明年、後年、大後年依舊存在，在我感到快窒息的時候，微風輕吹，心也跟著呼吸，這何嘗不是一種永恆？
兔兔會變成我的日常朋友也是奇妙的緣份，本來不怎麼熟，都是深夜的MSN惹的禍，所謂酒後吐真言，深夜吐心事，我們不知不覺交換了許多「不能說」的秘密，有幾次聊到天都亮了，她依然精神翼翼，總是用她可愛的卡通音和自創的量詞對我說：「妳這頭女人，真是個狐狸精，哈哈！」（她自創的“狐狸精”定義是「人見人愛」的意思）我總是不甘示弱的說：「我哪裡是？要說狐狸精，誰比得過妳啊！哈哈！」因為她是個美麗又有意思的女孩，所以啊！喜歡她的男生、男人，不計其數，被她拒絕的當然也數算不清，不過，我們倆常有一個奇怪的結論，就是：男人真討厭，又沒有媽媽好，以後，還是跟媽媽住一起好了。然後，兩個人在MSN上開懷大笑，讓我幾乎忘了不開心的原因，有些事就這麼一笑而過了。
有一次心情真的很差，整天都沒吃東西，兔兔心有靈犀地來了一個電話，沒有特別的事，她只說：「妳有沒心情不好啊？我最近幾天在忙，比較沒空關心妳，可是卻有預感妳好像不太好，有事要告訴我啊？不然妳就完了啦！」我當場有些哽咽，那種不必多說什麼，就被理解的感覺，讓我覺得不那麼孤單了。離開台北的前一晚，住在兔兔家，我買了她讚不絕口的烤鴨和她喜歡的魯味，她煮了我喜歡喝的茶，兩個人吃吃喝喝，東南西北的聊著，直接了當地罵著看不順眼的人，將最近不開心的事一吐為快，整個人也跟著輕鬆起來。
兔兔家很安靜，從透明玻璃看出去的台北市，少了慣有的喧嘩，多了幾分寂靜，總在這時候才看清台北真正的樣子，像一朵在黑暗中獨自盛開的玫瑰，驕傲，不失自我風格，清麗，即使只有不眠的人能看見。難怪，它始終是個令我又愛又恨的城市，不管走到走到哪裡，總是揮不去它的身影。
四點多，本來實在應該睡了，最近我們都很累，可是想著以後見面的機會少了，又開始聊天，深夜裡的「women’s talk」像是一首雋詠的歌，相信多年以後再唱，依然會美好如初。
這些溫暖的台北記憶，在想起的同時，臉龐不禁閃過幾絲淚光，而最後一絲淚光則是媽媽的傑作，前天傍晚，獨自走在下雨的台北街頭，兩旁盡是匆匆走過的人群，我沒有特定的目的，只是想走走，放慢了速度，覺得四周濺起的水花也是一種姿態。拿起手機，看見一通媽媽打來的未接電話，回撥過去：
媽媽：「寶貝，妳在哪裡啊？」
我：「在路上逛逛」
媽媽：「沒事啦！就是想妳而已啊！我已經好幾天沒看到妳了耶！妳在家 覺得很麻煩，不在倒挺不習慣呢！」
我：「哎喲！我才兩天不在，妳怎麼變這麼“瓊瑤”啊？呵呵！」
這就是我可愛的媽媽，不管我好，還是不好，她總是覺得我好，也從不吝惜（或者應該說害羞）在別人面前稱讚我，長這麼大了，睡前還是一定要給我一個晚安吻，難怪戀母的兔兔，現在對我媽的興趣已經遠超過我了呢！掛上電話，害我有點想哭，最近不知是雨季的緣故，還是多愁善感病發，我常常哭，像是想把心裡積鬱多時的情緒痛快地釋放出來，哭過了，人也清爽多了。
走過雨季，也再度走過台北，我想起安靜的師大「玫瑰園」，百吃不膩的夜市「甜不辣」，牯嶺街的「星巴克」，師大路的「茉莉二手書店」，忠孝東路四段的「記念」，還有夜裡的「敦南誠品」，地下二樓的「誠品音樂館」和「台北人咖啡館」，誠品信義店的「整座書城」，淡水的捷運風光，以及藏在藍色大門裡的暈黃時光，還有一直陪伴我的小美與兔兔，她們讓我明白在虛幻與無常之中，仍有一種堅實的情感，在我脆弱的時候，保護我，那些不經意的關懷，為我遮擋了台北無所不在的雨意，於是，我不再害怕飛翔，因為我知道，就算不小心摔下來，她們也會細心的為我擦藥，再認真的罵我，然後，在我放聲大哭之後，給我一個最溫暖的擁抱。
記憶這些淚光閃閃的畫面，此刻，我彷彿看見自己坐在雨過天晴的淡水河畔，陽光灑落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持續閃耀在我心上。
phto from 陳綺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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