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這棋,」
老人的逗號後,始終沒有句子來銜接,沒有句號來結尾。
他兩指併攏,而指看著棋。
雙眼……其實也無法注視根本,就是空洞灰白而已。
她等著,也沒不耐倒也無奈。
說是裝腔作勢嘛這老頭,倒也不是真切地想耍這麼個排場。
只是欲話明什麼,古式的程式總會空跑一陣,才能執行。
「下得不錯。」
看吧,跑完了。
但她眼睛也因此語瞪得頗大,雙瞳像是要挑戰本已是核桃般的極限。
「不錯?」這是她心中所想的。
「他是從哪裡看出來的?」
這是她心中想到一半,就自覺不敬而快速抹掉的。
也不是非得確認一下,
她也沒有像戲裡演的蠢舉──在盲著面前揮揮手,帶起風讓殘者查覺──
但仍是不住往灰瞳盡處望去。
是真盲了,她知道。
是下得很糟,她知道。
棋上沒有車馬,難道他摸不出嗎?
她把玩著。
不相信因五感失一,令汗毛都敏銳如尖的他會不知曉。
只是,不說破。
但不知是,不願說破,還是待她點破。
「那兒有花開了。」
放著棋譜未完,老人隻手撐著拐杖,手抖著,站起。
「哪。」
她接過,老人自地上拾起的「碎花」。
「都謝了一地了。」
我們不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誰來說這句話或許打緊,
但故事尚未結束,我們可以有點耐心,再繼續陪他倆兒走在花叢裡。
「這些困擾你嗎,曾經?」
她曉得困擾也不會是此刻,因為一地「碎花」都是她的傑作。
所以老人笑,笑了。
「這些困擾妳嗎,曾經?」並且將問題反丟回去。
他問的,這些困擾,說的是殘像,
從來就非似現在這般形態的「碎花」。
「我請你守護它,」
她盯著地面上的一個點,卻未真正看進眼底。
程式空跑中,老者未語未催。
……但我們等了很久。
很久。
「謝謝你。一直在這裡等我。」
女孩其實一直不明白,她與老人之間是何等關係。
「你的花園呢?」
老人無聲,而女孩也彷彿突然目不視物。
所以我們無從得知,老人是否曾示出任何回應。
女孩是去過老人花園的。
散了許多書籍,什麼類型都有。
落了許多手稿,什麼類型都有。
現在,老人來到這裡……
她曉得,園區的門閉上了。
不明白的是,老人遇上了什麼樣的困難。
她突然道:「那兩兄弟死了。」
「我知道。」
其實老人根本不知道她在說誰。
「妳想把這些都帶走嗎?」
她沒有回答。
看不見的老人,聽不見她的回答,估不到她的神情。
我們,也無從得知,她心裡是否有聲音、有想法。
「他們還能飛上天空嗎?」
這又是一句,不知誰出口的疑問。
「我的門開了。」女孩。
當然。否則老人不得其門而入。
更不能下盲棋,沒有車馬,只走兩人才懂的棋譜。
「他們孱弱。」
看官們欲將白眼。
太多必須猜測、卻不知是誰的發言。
「妳的東西,妳該自己拿回去。」
「那麼你的呢?」
「妳,還在門檻邊上嗎?」
門檻的事,早就成了不需要煩惱的問題。
那已是個既定存在的事實,在門檻邊也很好。
她還能夠回憶,還能保有盒中的女孩。
還能跨出去,捍衛門內的一切。
老人在轉移話題,她知道。
一直以來,老人什麼都沒有做過。
但在「碎花」滿地中,他一直是她願意拾起一點什麼的力量。
她助不了雙眼空洞的老人。
心結,向來就是要自個兒去解。
她無奈的是,難道連一句勸慰都沒有辦法嗎。
「那杖伴你多遠了?」女孩看著老人手中支撐他的。
「很久、很久了。」程式沒有空跑,但老人很緩。
「園區閉上了。你想不想,讓杖多看點什麼。」
長達二十行的空白,就是兩人之間的沉默。
「是啊,等到杖看完了,問題還是要面對……
即便不知問題出在何方。」
那又為何?
這是我們的疑問。
「為什麼不能逃避,非要面對問題不可?」
這是危言聳聽。
女孩向來不正面思考,她的負面也像吞噬一切的黑洞。
「杖去看,你去聽。」
「活著是很累……」
女孩低首,負手在後。
開始有一下、沒一下輕踢稍長的青草。
「守著還未知解的題,何苦。」
「若要暫留它,那便留它,別讓它跟著杖去走。」
女孩也不看向老人,繼續自顧自說著。
一直都是自顧自說著。
「園外那些野獸等著,難道杖抵不過他們?」
「走吧。逃吧。你會回來。」
「那些野獸重要,還是你的花園重要?」
女孩不敢確定老人會給什麼。
遇上困難就是逃,否則任憑他們將自己吃乾抹淨嗎?
得先穩住自己的腳步。
看看老人即使倚了杖,雙足仍是抖得激烈。
這是首次,女孩見著老人慌了。
但不先鞏固杖的強大,誰來為他守住花園。
「你視才。」
老人終於有點反應了,身形因為這三字,稍顫了一瞬。
「曾有個故事,是這麼說的……」
女孩的故事,常有開頭──引人入勝的開頭──
卻少有結尾,她總說時候未至,他們未曾喚她。
「生命徬徨時,找錯卜算給些建言,
卜算卻說:『你這一生徒勞無功,無論做什麼都是事倍功半。』。」
「卜算還道:『不僅如此,連走到盡頭都沒有辦法。放棄吧。』。」
女孩身轉了半圈,她盯著天空的橘黃。
我們不知道那曠景,是否有筆劃、或者文字。
「那人對音樂、繪畫、寫作、設計、舞蹈,凡是關於『創作』,
他都有涉獵。僅是涉獵。」
「愈是想鑽研,他愈發現自己根本沒這長才,多少順應了卜算之言。」
「人知其極限,就該懂得將權力放手,
否則權利會因權力而全盤皆輸。」
「這想法存在他腦中過。」
「權力的時間有限。他懂。」
「但他越是深入,越發現他連前浪之名都無法被號稱。」
「他不急,不急。可前浪已在那兒待後浪踏足,他卻仍只能在邊上。」
「而後,他虛心向後浪求教,更是打擊。」
「不得不認了,當年那卜算之言。」
「可,他推起那群後浪來。」
「在音樂、繪畫、寫作、設計、舞蹈,凡是關於『創作』,
他皆將新星發揚光大,為他們尋更寬更廣的路。」
「他知其極限。當年尚不知,他能將人推往無極之處。」
「他視才。」
「而你,不僅視才。」
「你更非前浪,也不在邊上。」
我們回頭看看老人,他貌似嘆了一息,不明顯的、不知其深意的。
「花園裡有多少東西,只有你自己曉得。」
「散亂亦或井然有序,這重要嗎?」
「它仍存在著。」
「你不讓花開,又該如何曉得,它會成什麼樣,是否是你要的樣?」
女孩從來不尋種子,她說她種不出它原本的面容。
她說,她不知該怎麼種出,外界以為它該有的面容。
她也是沒想過的。
要生便生吧。
結什麼果,只有身為當事人,才曉得的不是嗎。
脫序的花朵,仍然是你親手植入土中。
那生命之禮的結是你繫下的。
生得並非原有其貌,真的非得如此看重嗎?
「種花的路很廣,不是只有一條。
何況你花園之大,單一品種,廣為人知的品種,又有何意。」
去哪兒看不都一樣。
「讓杖行遠,它去看你去聽,那目會明。」
「你的花朵,已經如鬼魅一般緊隨著你了……」
女孩未曾正視,早撇見天邊遠處有字停駐,等著主人歸家。
「過去你能看穿他們未來會如何生成,不安的是現在的異變。」
「見不著他們穿什麼衣裳,但感官只有其一嗎?」
「質疑自己是對的。」
女孩這註……
令我等都存疑。
「不是窄了道。是道自成,而你未覺。」
明了我等之心。
「我以為,拜訪下棋,談的是你的花園。」
「我的『花碎』了。」女孩卻笑了。
老人無語,知其嘴角有彎。
更知其意,欲他別再繞彎。
他將杖立於身前倚著,望天。
「你會回來,待你明白。
花從來不是只能有一種它自個兒的面容。」
「無法駕馭他們,為何不能任憑他們駕馭。
不都一樣是你的花兒?」
女孩只丟下,這,不只一句。
老人倚杖。
那杖在顫。
遠處,字飛落。
尋道。
找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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