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電影很多，令人動容的電影也很多，但從來沒有一部電影，讓我看的如此「怦然心動」。那份心動來自年深歲久的期望與想像，你也許不懂我在說什麼，不過是一部電影罷了，有這麼了不得嗎？是的，他的確很不得了，那是我自己埋藏已久的心情，在如此渾沌困厄的千禧年，「臥虎藏龍」竟給了我一段心情很爽快的日子。
甫開場，雄遠鑣局前的鑣師準備遠行的行頭﹔李慕白一襲灰布長衫，揹著青冥劍，從水塘的另一頭，拉著馬緩緩走近，再入門穿廊﹔俞秀蓮則身著單衣坐在臥房的床緣邊，靜靜疊著衣服，不愁不喜，乍聽李慕白造訪的傳報，眼中透露多年淡淡心事。雖然只是簡單幾個鏡頭，我當下就知道，我終於等到我要的武俠片。就不用說後頭玉嬌龍與俞秀蓮那場暗夜大戰、李慕白在古剎及竹林收玉嬌龍的經典段子了。李安圓了我一場自童年以來，古典中國的俠客大夢，讓我可以忍受張震的羅小虎，可以忍受電影的部份瑕疵，依然給他最熱烈的掌聲。
看武俠小說的歲月並不長，大學聯考那年暑假才開始練功。但是看武俠片的經歷那可就久的很，從幼稚園大班起就跟著伯父看武俠片。除了臺語片及早期粵語片沒來的及跟上時代，叫的出字號的武俠片十部我也看了七、八部，裡頭有四部至少看過兩遍，即小時候首映看一遍，長大了些重映時再看一遍，或者電視台偶爾也會良心發現時播他一播。
從胡金銓、張徹、羅維、楚原、唐佳、孫仲、劉家良、徐克、杜琪峰，還有一大堆臺灣拍的爛武俠片。我可以把張徹弟子從第一代數到第五代，楚原的古龍電影，按放映順序背個二十部片名。當我們班女生都被瓊瑤三廳電影暈的迷迷糊糊的時候，只有我在大打呵欠後，繼續跟我們班男生在西門町大世界、萬國、中國戲院，追逐著一部部在飛簷走壁與刀光劍影裡，虛幻的江湖道義與邪不勝正。
不過，上大學後，我就比較挑電影了，尤其是最近十年，那更是挑的厲害。第一，功夫片我是不愛看的，早年李小龍電影就讓我看的十分痛苦，其中還包括張徹。我不知道男演員赤裸上身，打的鮮血淋漓有什麼好看的，雖然我小時候也應應景買了條雙截棍，在家練的很高興。第二，朱延平、王晶的電影我是不看的，他們的武俠作品，我耐著性子在第四台看個十五分鐘，就是很給面子的事。
在那個最強調「主題意識」的年代裡，武俠片向來被看成打打殺殺，宣揚幫派思想，違反社會善良風氣的元凶。而我就是看這些大人口中所謂打殺成性的電影長大，不過我可沒變壞，只不過是兇了點罷了。
雖然看武俠片雖看到成精，但始終就沒一部合我的意，尤其開始K小說後，更覺得電影爛透了。只要有一點點稍微用心或創意的劇作表現，就會讓我驚喜萬分，總希望有個善心導演拍部很正點的武俠片出來。
雖然始終愛死狄龍的大俠角色，卻不認為他有什麼武俠片的代表作品。早年胡金銓的「俠女」、「山中傳奇」當然出色，尤其是「山中傳奇」，小時候簡直被這部電影「電」昏了。但我的老天爺啊，那已經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畫面舊了，打鬥老了，音效差了，美術設計走味了、劇情被拍爛了，難道就沒有人跳出來update一下嗎？
楚原的古龍電影，噱頭夠，深度不足，愈後來愈爛﹔徐克的「蜀山劍俠」，用了太多聲光特效，劍端射出雷射光簡直令我崩潰，我不喜歡﹔「黃飛鴻」不錯，好看，但我覺得那不是武俠片﹔「笑傲江湖」也不錯，也好看，但角色太扁平，雖說原著改編要面面俱到不易，但精彩如岳不群、左冷禪、風清揚全成了客串主演，令狐沖則成了串場人物，與任盈盈與岳靈珊更是一筆帶過，實在是十分可惜﹔之後的「東方不敗」很扯，「東方不敗二」更扯，而且是部大爛片。
王家衛的「東邪西毒」是部好電影，但我不喜歡王導的處理方式，跟我的武俠片相距甚遠﹔杜琪峰的「江湖傳說」格局小，但劇情的層次拉的很好，意思到了，後頭劇情雖流於陳舊，但是部還不錯的武俠片。至於轟動一時的「風雲」，問題跟「蜀山劍俠」一樣，也是用了太多摩登科技，不投我的緣，尤其是人與人間的情義，邏輯不通，簡直是胡說八道到了極點。
其他沒點到名的，都被我歸為「大爛片」，尤以最近劉德華那一部「決戰紫禁之巔」及王傑的「小李飛刀外傳」為甚，簡直是讓我看到「高血壓」。
我總認為武俠片不是只有打的漂亮，不是只有飛簷走壁，更不是只描述男女主角怎樣去搶武林盟主，怎樣耍嘴皮子，也不是只看劍玩的多利落，輕功飛的多好，武功多麼出神入化，他終就還是得回歸人性，回歸古典中國對人生、對社會、對責任一定的看法。不同時代有不同時代人的特質、情義觀與說話方式，不然拍時裝黑幫電影就好了，拍什麼武俠片。
直到李安的「臥虎藏龍」，才讓我吐了口大氣，終於有個人拍了部對我胃口的武俠片，李安說那是他的童年大夢，那也是我的童年大夢，只是他去做了，我卻只想等著人做好了給我看，我死勁兒幫他鼓掌。
「臥虎藏龍」之所以讓我驚豔，就是因為即使在袁和平設計的草上飛裡，都充滿了古典中國的纖細與人文氣息。而那樣的感覺，在袁師傅其他的電影裡我並沒有看到，更無庸各個角色骨子裡隱藏的幽默與深情，如果說劉泰保的趣味成了無理頭似的搞笑，玉嬌龍白天黑夜都是個不講理、無所事事，嬌縱的官家千金，李慕白則成天追著俞秀蓮跑，對著俞秀蓮說「我愛你」，那才真是無聊透頂，教人吐血三千丈。
所以電影版的「臥虎藏龍」可以成為經典，電視版的「臥虎藏龍」不過就是部武俠片而已。
李安的畫面與說故事的方法，跟我對武俠片的想像與期望，不能說百分百契合，但也有百分之七十的成績，剩下的百分之三十，留待李安下一部武俠片來幫我填滿。人總是欲求不滿的，有了一，就想再來一部也不錯。
我不管「臥虎藏龍」橫掃世界市場，進軍奧斯卡有多少勝算（如果李安是金毛，那我可以確定他的勝算百分百，可是他是亞洲黃種人，丹佐華聖頓如此出色，都始終沒能拿到小金人，何況李安），我也不管老外到底懂是不懂「Crouch tiger, hidden dragon」到底是什麼意思？江湖又是什麼地方。他們不懂是他們家的事，但至少，人與人間的情意是懂的，李安可以讓這麼多自我意識強烈，不講英語就不看的老外進電影院就是本事。套句金馬獎最佳導演杜琪峰的話，「臥虎藏龍是最近五年最好看的一部電影。」
初稿 2001/01/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