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可能的這也許就是一個故事,因為它是好幾個片段所構成。也許有著連貫,也許,之所以串聯的,是其中同一個因素。那麼是愛嗎?我不禁微笑。
那兒是我們的大宅,一座看起來像荒廢了的拉丁式庭園。每家都是一片平臺,除了我家,其餘的掩在一個個小小的像矮灌木的丘陵後面,沉沉的暗鐵灰,包括每個人的表情。我家是個寬敞的大平臺,因為掌治家族的關係,所以比所有人住的都大,不過沒有丘陵的屏障,所以就直接地暴露。同時也是最簡單的一間房,只是異於他戶的,使用了六支天柱,雖然沒有頂蓋而僅是象徵意義。而在中央有個水池,引導一旁滲出的井水養了一些魚。那裡面的魚每一隻都不同,大多都有人腿一般,非常粗大,也有像手掌一樣的,格外顯得炫麗。比如昨天才從水族館裡來的一隻,來的時候都快死去了,結果今天就長得手掌般大了,而且全身長出金色的鱗片,只有從鰓連到腹的部位是藍黑的,像一個美麗曲線的英文字母「L」。我猜想那跟水質可能有些關係吧。雖然牠比其它的魚顯得引人注目,但是牠卻不肯好好游,時而翻覆時而側身傾斜,就那麼樣在池裡慢慢發著牠自己的光。而且每當牠這麼做的時候,就好像出現一個笑著的人臉,變白的一縷人魂便飛升出水面。我想多少那與牠們嗜血有關。不過已好久沒再餵養牠們血液了呀!也因為這緣故,所以我老叫喊著父母要小心正學爬的小妹,她因為學會了爬行所以正歡喜地展示這技倆,繞著家裡僅有的一層階梯爬上爬下,因為階梯下往前十五公分就是魚池,所以我很擔心一不小心她就會掉下去。況且魚池又那麼大,整整佔去家裡的三分之一,是全部的傢俱。
說到我的家庭,我有一對父母,不過我很少聽見他們開口說話,所以我的學語、交談大多是那些堂表親。自從小妹出生,家裡便充滿她嬰孩尖嫩的哭嗓和唧唧的笑聲。
另外還得說到的是宅院裡的唯一的高層樓房,矗立在我家門前二公尺遠,那裡是家族的聚會廳所在。而八樓是一層租給了某公司辦公,但我沒曉得他們到底是做什麼的?而且他們從來不笑,遇見了卻還皺眉。七樓我讓給一個外地來的朋友住,但他也只是住其中一間破舊的小房,但滿顯得古味的。所以從七樓往上算起到十樓的其餘樓層,便因為不用而荒廢掉了。關於第十層樓,那兒是個禁地,我不曉得為什麼它會成為一個被禁止的地方。然而,那兒只有我能進去,就像這一整座宅院都是由我支配一樣。
平時我總先在附近掩飾的矮小山丘堆中叫出那些兄弟姐妹,然後一起上九樓玩去。聚會廳只是其中一間,而且它很少發揮真正的功能。所以我們總是隨意地到處玩,不被管束。況且也不會有人來管。在我真正進到十樓之前的那一陣子,隱約發生了一些怪事。每個人顯得都要比平常迷糊,而在野外也長出許多花,像火龍果的肥莖一樣都帶著刺的,從地表長出,根部在土壤扎得並不深,並且開滿了像百合一樣的白色花朵,有一股非常濃郁的香氣,不過卻沒有聞得見它的味道。這令人很覺得奇怪。而且在某一天,所有的孩子在九樓玩的時候,因為聽見微弱的歌唱的聲音,發現了一間房。裡面充滿了許多沒看過的玩意兒,我們紛紛撿拾,好像每個人都挖到寶藏一樣。我看著一地的東西,不滿意的丟了好多,拿起便往前的一個深凹扔去。然後有人問我撿了些什麼,我告訴他們我丟了那些東西。他們嚷道:「那都是很好的東西呀!你怎麼反倒丟了?」我說是嗎,於是和他們一起沿著那些長滿青苔的石塊下到那個小穴谷去。我們攀緣著那些看起來濕滑的石頭,卻發現其實它們是很乾燥的,而且那些材質就像保麗龍一樣,儘管如此還是很堅固。在爬下去時隱約有一點一點的光閃著,原以為是其中一樣玩具所發出來的,包括那個一直繼續著的歌唱。結果發現,原來在底下有一架收音機,無力地傳出令人毛骨聳然的聲音,我們裝著害怕的樣子,嬉笑地爬回去,繼續玩耍。當然,並不帶走那部老舊的機器。
那天夜裡,我有夢遊症似地跑到十樓去。這是我第一次來這邊,我突然想看看這裡發生過什麼事?這兒有好多間房,並且隱隱傳出在下午時我們所聽到的那個歌聲。我仔細環繞著樓層,認定了其中一間推開門,並沒有看見什麼。那間房是陰暗潮濕的黑,大約有二坪大小,有兩扇門,另外兩扇窗。我是從南向開的那扇門進去的,它帶著近似腐木的顏色,然而與其它的門窗一樣,它們全是鉛質材的。那兩扇窗是整個房間外透的景點,是一般的四方形,並且有沉重的十字窗櫺木。沒有這兩扇窗這裡便阻絕了世界。我打算從另一扇向西開的門出去,那比較方便我下樓,可是卻發現它在陰暗之中,慢慢變成了黑色,格外地陰森。然後他們便出現了。
他們兩個大約50多歲,說他們是幽魂,而且自稱是我的生身父母。我看著他們。不同於我「平時」的父母的樣子(雖不笑但和藹,也因而略為愚昧),他們顯得與我的氣質相像,不笑,眼底射出冷冷的光。我聳聳肩表示我不在意,轉身從原來進來的那扇門出去。他們的幽魂來不及追上,被關在裡面,他們說他們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推開門,於是他們歌唱,希望藉此喚回我。但我要回家睡覺去了。這類的事見得太多,就沒啥特別的。一回到家,翻開石板,躺下就睡得很沉了。
不過此後我每天總要到十樓去走上一遭。也不限定要在夜晚了。他們會給我看一些新奇的事物,比如有一天他們開始點了一種香,(後來我才明白那就是那些白色的花的香氣),使我覺得軟綿綿的好舒服,我發現到處透出一種曖昧的沉粉紅色,於是我昏昏地倚著牆去看每一個房間。他們很滿意地笑著,問我很喜歡那味道吧!同時因為我打開了每個房間的門,所以他們從此便能自由地穿梭在這層樓,而且和我玩起躲貓貓的遊戲,時常讓我看不見他們。但我知道他們其實一直在背後監視著我,於是我也不以為意,帶著醉也似的步伐繼續冒險。反正我真要找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出現了。
慢慢的我發現,那粉紅色滲進了這宅院,使得原本的暗灰之外又出現了看起來像蝕鏽狀的紅斑點,而且每個人臉上都多帶了點這個顏色的笑容,連八樓那公司裡的人也是。有一天我看見電梯門快關上了,我趕緊衝了過去,裡面站著他們公司的四個人,三個男的與一位女士。那位小姐戴了一副膠框眼鏡,眼神很銳利很兇悍的樣子,昂著頭,微瞇著眼,嘴角稍稍下垂,瞪了我即別過頭去。相反的,那些男士們竟不同已往地陪出笑臉,其中一位還做了邀請的手勢指示我進去。他們微低著頭,臉上出現一種紅暈,比那粉紅還要鮮的紅顏色,使得堆的笑更深了。他們看著我的後腦勺,因為一個弧度地排列在我身後,而那女士在他們更後面。之前我右手邊的那位請我進入,一小段沉默的時間後,現在換左手邊這位伸手按了電梯鈕,我原本要去按九樓的鈕,卻發現他已經按了,我非常訝異:「你們不是要到八樓去的嗎?」他曖昧一笑,眼瞇得又更小,說:「先讓你上去。」我笑點頭,並且感覺到站在我正後方那位在呼出一股股熱氣。電梯到了九樓,他們三個略屈身,用眼神跟我說再見,我便把頭斜成45度角,回應給他們我的感謝、道別。那女人突然地轉過頭來,又瞪了我一眼,露出她深沉的笑。電梯門就關了。而我心底懷著浪漫地轉身,上了十樓。
但是很奇怪的,之前那些粉紅色已經不在這樓層出現了。我沿著牆慢慢摸索著每一個房間,因為這裡比從前更暗了,變成只是一色的黑。就在一個長廊的盡頭轉角處,我發現了那兩個幽魂,石化一般不動,駐在那兒,空氣裡不知從何處射出一道半透明的黃綠色的光,使得他們臉上哀淒的笑得以被人看見。
我一陣頭暈,旋即感到清醒,覺得以前那粉紅也許是蠱,讓我上癮。我不帶同情,找到一間房,推開門,發現裡面便是一個黑洞,是一個空間,可以通往每一個樓層(除了八樓,它被封印起來了),雖然沒有任何的階梯,也沒有可供攀爬之物,只是一逕的黑暗,但全憑意志就可以到達所要去的地方。我突然看見七樓是唯一在黑暗中透出光的樓層,不帶一點粉紅,它的黑暗中攙著寶藍並和以微微的金色的光。我想那與我那位朋友有關。他拒絕所有的物質和情感,只是淡淡地活著。他房間裡的佈置就是書,另外在牆上還有許多鐵條,發亮的黑,交錯成十字、井字,深深烙印的焦味隱隱透出。「你來啦。你們還真是冤家,看看誰也在這兒。」一看,原來「那個人」也來啦!
我對「那個人」一直很有好感。但是我並不會愛他,我只享受其中喜歡他的感覺。朋友去完浴間梳洗,窩在階梯下說:「睡吧。」階梯以上就是床。我發現原來那金色的光就是從這床發出的,只是它是黃色的,可能是光線折射了吧。我拉上以前在這兒設的紗簾,和「那個人」躺在床上。但我和他反方向睡,就是把頭朝向反邊。我不知道為什麼。棉被底下,我抱著他的右腳,(因為習慣睡覺時抱東西入睡),一個翻身,我的右腳卻不自覺地往他私處輕輕地踩上去。我感覺到「它」的勃發,一個小小的尺寸,卻飽含了生命與爆發,然後我稍加施力,並緩慢地移動我的腳掌,在上面摩娑。我看見他下巴略略昂揚,並呼出一口氣,他舌瓣尖出點點之光,就把暗室給亮了。又繼續移動腳步。我在其上悠遊。那樣子他好像很喜歡吧,我想,反正他也沒拒絕。
薄紗因風擺動。朋友問:「發生了什麼事?」我知道他指的是另一件事,而不是我和「那個人」正在做的事,這事他是不管我的。「我聽見有人唱歌。」他說。「我不大清楚,那兩個人說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而且好像他們是鬼。看樣子,現在他們可能已經可以在這棟建築裡到處亂跑了吧,而且大概身體都還很僵硬哩!」接著我們都聽見他們對著這建築裡的每一個物體發出吶喊:「孩子,你快回來,我們要你。為了得到你,我們不惜讓這裡毀滅。」然後便由著那話繼續在這棟樓裡迴響。
後來一度變為追逐戰。悄悄走到十樓,盡量不讓腳步踏響,因為那兒頓時成了萎黃落葉的世界,鋪蓋一地,貼滿了牆,而那葉上血管一樣的脈全像張大嘴啃蝕的蟲,此起彼落磨著尖牙。原本腐木色的門,這時卻成了真的腐木,蛀了千年卻得不到允許壞去,以灰滅前的一剎站立,存在便只是主人氣竭的宣告。但在它的敗朽裡卻得不到半點恐怖,於是一如往常我習慣對物體的撫娑,我靠近它,竟出奇的年輕,它只是色衰,古色成了偽裝,不成功的技巧。然而我明白,這所有的一切其實不過是幻影罷了。連同門後正移動著的「他」,向我靠近。「他」一貼近門,門板上立刻溶出小小一個孔洞。「他」,整顆頭浸在頭髮裡,長長長長,一遍黑森,且蠟製一般的凝滯在空氣中,雖然虛體,但移動不帶飄缈,一大股的狠勁,瞬間拽住我左手腕,往「他」的臉貼去,讓我撫摸他的臉頰。我奮力掙扎,縮了指頭,手,在寒毛全張前就把動作反射,迅速跑開,邊跑還邊綻放皮膚上的疙瘩,燙死雞皮冷凍後都要豎立,一區一區綴補了拼裝;而「他」只是將手不斷的伸長、伸長、伸長……。
只是幻影,我說。並非那兩個鬼魂的實體,頂多只是影的投射,不必要害怕!也不過就是宣示著的意味,用不著當回事。想想,這整體都不過是夢而已。
後來我就死了。不過我倒不覺得我真是他們的小孩,並且我不覺得他們的非人,我覺得他們其實是活著的,這只是他們慣施的技倆,他們殺人。所以我到後來就死了。甚至他們是起了瘋狂,而這事只是他們無意識裡習慣做的一件。
於是我成為這大宅裡的一縷魂,雖然死去,仍舊繼承這裡,仍然出現在生活中,以更貼近其他的人的角色。我就是在這時候,在逡巡這大宅時,聞到之前那花香。另外也發現新近長的瓜藤,綠葉盛得盎然,並開出好多約半個巴掌大的黃花,有的尚含苞待放,過了一段時日,漸漸結實出小小的瓜條,極細嫩的。然而,一直到它生命凋零為止,上面始終爬滿了螞蟻。
後
所以在整體的夢以外,最不詳的是八樓。或許還有其他但不管。因為再來要說的就是八樓。
某一天我在電梯遇到八樓的人,和上次一樣,做了邀請的動作。「我聽說了你的事了。」「啊?」「恭喜你。」「謝謝。」他的粉紅已經退去。「上次一起搭電梯時你有感覺到什麼嗎?」「好像沒有吧,可是又好像有一點什麼……」「呵,那麼你清楚感你感覺了什麼感覺嗎?比如說是什麼樣的體驗?」「一種有點曖昧、歡愉吧。」「是愛情嗎?」「好像不是。」「那麼是性愛?」「倒比較接近。」「呵,那可能是吧。是不是和我呢?」「你在說什麼啊?」「沒有。喔,我說的是你終於可以去我們公司了。」「真的嗎?以前不行喔。」「是啊。」「好吧,幫我安排。」「你自己安排。」到了八樓他逕自離去,「不過要快」他說。
於是晚上我就去了八樓。有一個按鈕,上面的文字我看不懂,我按了,跳了好幾個顏色後停在藍色,門開,我慢慢浮起來。不知是從外面還是哪裡傳來的聲音:「只剩兩個床位了!」然後我就飄進去了。但是我不急著去找那僅剩的床位,那時我還以為我隨時可以掉頭走人。飄浮著,穿過一長長的軟軟的黑色,來到一個很大卻擠滿床的空間。我四處張望,發現這兒建築在一個宛如太空艙的基座,但也是頂,上面是一個蛋弧度的玻璃罩,其外就都是星座及殞落的焚石了,至少是可以看的背景。捱近一張床,看見一個人,他沉沉的睡著。一看,是上個三秒鐘的一個空間和我對過眼的人,那時我們相視一秒空間即刻關閉。照理我們也應當要消失。他正睡得安穩。光線把我和他推向最內側,銀幕的中央視角,緩緩白光上升。突然一陣腳步聲,吆喝聲,線射聲,引得空氣中紛亂。他被干擾了睡眠,猶自閉著眼迷糊,卻伸手亂揮,抓住一個鬧鈴扔出,砸上了我的頭。我按著額頭,髮絲貼在額上滾動搓揉,由於壓迫也得到伸展。微慍,我拍他的手臂,瞪視。「喔。」他說,伸出手揉揉我的頭,再伸長些將我整個身體拿起來放到他被窩裡,「我好累,快睡。」抱得我緊緊的,頭貼在我的胸前。千萬年光年已逝。
那陣騷動停息後,我又搖醒他問情況,他惺忪著眼,說:「唉,你緊張什麼?那是來捉白骷髏的。」我說喔,那我用不著害怕,因為我不是。他笑,笑得放縱,他說我愛上他了,「所以呢?」我問。他把我抱坐在身上,正經地說:「你看看自己嘛!」於是從頸部開始,往下,我失去肉體成為一具骷髏,顏面尚存。他又放浪笑了起來,把我再擁入懷。我把頭貼在他肩上,讓他撫我的髮。我想,這就是愛情吧,雖然快要消失,或者得要逃亡,但仍兀自貪圖。
然後就是這樣了。偶爾發現它似乎名曰愛情,卻也似乎什麼都不像,在模糊中,連身體也不齊全了。往往那時,夢就該醒了。
----僅紀錄一個凌亂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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