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小就怕鏡子,總覺得會有甚麼不好的東西跑出來,更怕被那些東西抓進鏡子裡面。誰知道偏偏到處都是鏡子,甚至於大多數的商店櫥窗也都像鏡子一樣會映照。以前雖然是說常被鏡子所反射的景物嚇到,但是不像最近,竟然連看到水中倒影也會心悸,每當彎下腰俯視平靜的水面時,來自靈魂深處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焦慮慌亂虛浮在身體內四處竄動,其實以他修過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種情形,他很知道這種藉著眼睛的類推來瞭解意識或潛意識的現象是極不合理的,就好像由晚上所作的夢來推論白天的生活狀態。
這世界中本來也就存在許多不合理的事情,拿愛情這件事來說吧!你深愛的人不見得愛你,真正愛你的人不見得你會愛對方,兩個人都相愛呢?可能就活不久,拿形象來說吧!長的美麗的人不見得會有內涵,有內涵的人不見得有外表,有外形也有內涵的人呢?只有兩個,一個已經死了,一個還沒有出生。所以,世間的事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模糊,並沒有固定明確的界標,最重要的問題是隨時會變化,事物很像萬花筒一樣輕輕一轉動花樣就變了,也像瞳孔,如果光很強瞳孔就收縮,光線減弱就擴張。又由於每個人都有一副花崗石般的主觀腦袋還加上虛偽又模糊的邏輯,所以發展出各自的生活標準,他太清楚一般世人的遊戲規則,就像看鏡子一樣,只是太清楚了而無法分辨鏡中的世界和鏡子外的世界,所有的現象全似重覆曝光的底片,不是甚麼都沒有就是相互重疊著。
他在很多年前認識過一個女孩,分手之後不久又認識一個,等到這一個分手之後又認識另外一個,朋友建議他多認識幾個可以選擇,但是他不喜歡複雜的感情,他要像照鏡子一樣清清楚楚,如果心理學研究出來的沒錯,這也是一種病態心理作祟,所以難得有女孩會和他在一起很久,說起來他也沒甚麼惡習或不良嗜好,只是對鏡子有著不正常的情緒糾結,他是從小怕鏡子,唯有和女孩分手的那一晚,他所期盼的也就是那一晚而已,因為那一晚他一點也不怕鏡子,他和女孩分手也不會痛苦也不會流淚,他回靜靜的回到家裡,然後拿出藏在床底下用布疋層層密封的一面光滑的橢圓形鏡子,撫摸良久,凝視良久。
這種現象真是病態,別說別人受不了,連自己快受不了自己,為了減輕內在與外在的雙重壓力的煎熬,他曾經去請教過很多的專家學者宗教大師等等,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根本不是問題。
“怕一面鏡子多可笑的心理障礙!”
“鏡子是件死的東西嘛有甚麼好怕”
“由心理學的觀點來探究的話,一定是患得患失的心太重,或者是童年生活不怎麼快樂,要不然就是自卑,解決之道就是看開點,不要胡思亂想。”
“從風水學的角度來看,鏡子能夠聚煞氣,天黑之後只要用一塊紅布蓋上就好了要不然請人劃個符貼上。”
他聽在耳裡很不舒服,但是胡言亂語聽多也會慢慢習慣的,許多話都是講了等於沒講,其實,他努力試過許多方式,然而恐懼的陰影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有擴張的趨勢,總覺得隨時隨地似乎都將會有甚麼意外事情要發生的樣子。
他的恐懼感日益加深,早先他是開車上班,因為怕看後視鏡而將車子賣掉改搭公車,刮鬍子的時候只能以手指的觸摸去感覺臉上的鬍鬚,所以常常都會割破皮膚,搞得整個臉頰傷痕累累,那模樣詭異的不得了。終於在極端絕望中遇到一位大學同學,當同學瞭解他的狀況之後,很熱心地推尊一位修行多年的智者給他,同學很希望他能夠透過智者的建議改善目前的窘態。他考慮半個多月,依舊拿不定主意。
他的同學比他自己還關心,幾乎每天都會打電話來催促他趕快去找那位智者,但是他總覺得提不起甚麼精神,就在這段混沌的日子裡,他的親戚替他介紹了一位女孩,一位他夢寐以求的女孩,認識那女孩之後的第二個月,他不再怕鏡子,因為那女孩送了一面橢圓形的鏡子給他,並且安裝在他臥室的天花板上,那女孩喜歡躺平在他的床上仰望那面鏡子,對著鏡子扮鬼臉,擺出各種高難度瑜伽的姿態,甚至於像個小孩在床上跳來跳去,那女孩絕對禁止他靠近床邊,但是可以坐在離開床邊三步遠的地方欣賞所有的表演,有時候,那女孩會放張唱片讓音樂聲音流放瀰漫在空氣中,偶而那女孩也會點一隻大紅的蠟燭或是燃放香油,那女孩將他的臥室佈滿了各種水晶和檀城,並且告訴他說這樣能夠讓靈魂昇華。在這樣的氛圍中,那女孩會慢慢扭轉身體緩慢而優雅的螁下全身的衣裳,那女孩的皮膚像雪一般白晢,身材柔軟如蛇,那女孩可以赤裸裸的在他的床上扭動好幾個小時,不知何時開始他的好奇心遠遠超過了他的恐懼,接著沒有多久的時間,那女孩准許他靠近床邊,不過只能夠仰看鏡子裡面,那女孩高興的話會握住他的手,讓他的手背輕觸她凝脂般的皮膚,漸漸地...那女孩讓他撫摸全身並且回應他以嬌媚的滿足呻吟,他的手的觸覺加上他的耳的聽覺,很容易牽動靈魂深深處的原始衝動,不能遏止地也遏阻不了,一如熱鍋上的蟻群四處奔逃而無處可逃,每當那最後顫慄的洩放時,那女孩反對而更沉醉於他的狼狽,但是無論如何那女孩就是不讓他出現在鏡子裡面,那女孩認為一面鏡子屬於一個人,一個人一生之中也只能真正擁有唯一的一面鏡子,如果一面鏡子同時擠進去兩個人會破壞了鏡子的靈氣,所以,他必須找到真正屬於自己唯一的那面鏡子。他聽那女孩說必須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一面鏡子後,神情中顯得更迷惑,他不解的問道“為何在我臥室在我床?”那女孩用額頭頂住他的額頭並且深深凝視他的眼說“鏡子也想要個家”。“但是鏡子又沒有生命....”
“既然鏡子沒有生命你怕甚麼?你怎麼可能會怕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鏡子又不會傷害你,不是嗎?它有傷害妳嗎?有嗎?”那女孩的聲音愈來愈高“你說啊!有嗎?”
他和那女孩第一次爭執就在她的沉默中暫時結束,事後他愈想愈覺得委屈,就像是深愛的人被別人搶走了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卻無處使力,也沒有任何可使力的支點,因為像這樣的事情若是傳出去,說到他的情敵竟然是一面鏡子不是會讓人家笑破肚皮嗎?剛好這時候他的同學又打電話來了,並且勸告他忍忍,所以,那女孩繼續她的鏡中之旅,他也繼續的乖乖在外面作為一個欣賞者,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容忍壓抑多久,容忍與壓抑讓他充滿怒氣,又由怒氣轉變為恨,他現在已經開始對鏡子產生了恨,也因為恨讓他能夠冷靜的看那女孩的作為,他發現鏡子實際上只是一個投射,將那女孩內在的情慾渴望藉著鏡子進行釋放,他以為他瞭解了一切甚至於包括那女孩的所有行為,但是事實又如何呢?他真正瞭解的會是甚麼?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世界上大多數的人不都是在以自己以為的思想揣測別人的思想嗎?像人與鏡子之間的關係。
他不希望和那女孩之間發生任何爭執,但是當兩個人發生第一次爭執後就很難避免不發生第二次、第三次,然後就一次又一次的衝突,直到兩個人都吵到精疲力盡為止,他是真的吵累了,因此就約了同學出來喝酒,他同學聽完了他的敘述之後甚麼也沒說,只抄錄一個電話號碼一個名字給他,並且說“把你的事情跟這人說一定能夠獲得解決”。他開始猶疑要不要先和那女孩談一談,因為他覺得那女孩的問題比較嚴重,如果有人能夠將那女孩治療好,他決定要和她終生廝守在一起,擔心過多的他才一提起說同學的建議,那女孩立刻就要他撥電話。“喂──”一個沉穩而值得信賴的聲音傳來,讓他在很短的時間中就將事情敘述了一遍,電話那頭只是靜靜的聽著,那種寧靜是從未感覺過的,相信在一旁的那女孩也有這種感受,那聲音緩慢的說“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控制了你們的身軀。”“恐懼是無法消除的,只能凝視著,一直凝視到明白。”“如何凝視?如何才明白?”“每天找一個固定時間靜境地去看著,看到心中的莫名的陰影不再存在為止!試試看或許有用,但是必須要有恆心,否則恐懼的力量將會愈來愈強烈.....”放下電話後他和那女孩又討論了一番,好長的一陣子以來他們不曾如此融洽的共同討論事情了。
他的腦海中一直想著凝視者兩個字,說實在的他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做,不要說如何做甚至連恐懼的是甚麼他都不得而知,那女孩倒是提出一個好辦法,所謂凝視應該是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就是用眼睛看了,用眼睛看最恐懼的東西。
那女孩很得意自己的推測,那晚,當那女孩和臥室天花板的鏡子進行神會時,在異常的亢奮恍惚中和他發生了第一次的肉體接觸,那女孩以牙齒咬住他的肩膀,指甲在他的背上留下了幾道血痕,只是有一點他無法理解,那女孩在整個過程中一直張開眼看著鏡子,他在想會不會是自己只是被當作成鏡子的化身。
他似乎由激情之後逐漸甦醒,殘酷的事實是讓他終於明白,那女孩從來就沒有喜歡過自己,這樣的失落悵惘讓他想到那女孩曾說過的話“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一面鏡子”。他決定尋找一面自己的鏡子,於是,一到了假日他就像隻敏銳的獵犬般瘋狂的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四處搜尋,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經一位在修行的朋友介紹,認識剛由西藏喜瑪拉雅山苦行了八年的蘇菲,並且獲得了一面雕工細緻極有禪意的鏡子,蘇菲說完凡事皆有定數後,將鏡子以繡有檀城的絹密密的包裹起來交給他。他將鏡子安裝在浴室中之後,看了幾天沒有甚麼結果,於是乎他又撥了一通電話給那位智者,請教有關凝視鏡子的方法。他遵照指導將浴室的燈熄掉,放下窗簾讓房間中完全黑暗,然後點隻蠟燭在鏡子旁邊,但是不能夠讓蠟燭映照在鏡子中,起初他仍然心跳急速充滿著恐懼,漸漸地他能夠以眼之餘光與鏡面接觸,他慢慢的練習了幾天,已經可以很勇敢的注視一些小地方,諸如青春痘、雀斑、毛細孔等,當他熟悉了他的臉,他開始凝視他的眼而且不眨眼,不久,又好像有四、五天之後,他不太確定這是甚麼狀態,所有的事物似乎都不那麼真實也難以肯定,其中那女孩發現他幾乎都呆在浴室中,所以就索性將家當搬來他的臥室中住了下來。他繼續凝視著鏡子,由一天十五分鐘變成三十分鐘,當他增加到一個小時的時候淚水流個不止,眼淚停止後,鏡子中的臉開始改變,有一張完全不同的臉在鏡子裡面,一個完全陌生的形狀就在那裡面,而且還持續的變化,接著有許多不同的臉浮現消失,再浮現再消失,彷彿是一條流動著臉的長河,突然間,出現了一個片斷,鏡子裡面是空的,甚麼都沒有了!
他駭然的看著鏡子,一面空空蕩蕩的鏡子,喔──不!他再定神看時發現並非空無一物,有一個黑點在鏡子正中央,原來是自己鼻子上的黑頭粉刺,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從未照過鏡子的原因,他第一次發現有那麼大的黑頭粉刺,他用食指的指甲觸探確實的位置後,以大姆指配合著揉擠那礙眼的黑點,他彷彿聽聞清脆的波之音聲,他邊看鏡子邊揉擠著其他半白半黑的脂肪組織,整個驅體內瀰漫著神秘的暢快,就像是過去每一次的激情,他喜歡她們身上的脂肪和甜甜的香味,可是當每次在熱情纏綿進行暴風雨的前奏時分,他就會有想要撒尿的焦慮,女孩愈香愈美愈溫柔他就愈焦慮,實在是連一滴也無法落下,這種無法奔回本壘的焦慮帶給他自我安慰是一種理性解釋:不必等待是否懷孕了那種可怕的判刑式的結果,雖然有女孩會安慰他說快樂到就好,至於做不做那件事都沒關係。但是說歸說最後還是會慢慢變成像陌路人。現在,他正處在沒有焦慮而神秘的情況下,靈魂深深處的原始渴望突然閃電般迸發,他很自然地緊緊握住那個從小被教導視為禁忌的器具,經過極為短暫的暈眩,又像是很長久壓抑後所獲得的釋放,他不記得抹過多少次沐浴乳沖過多久的水,一直到皮膚覺得有點微疼他才走出浴室。第二天,他將收藏在床下的鏡子拿出來安裝在浴室的另一面牆上,一面可以看見全身的鏡子。
他不再怕鏡子,反而藉以發生了奇異的感情,他喜歡坦露在鏡子前面扮鬼臉、呵氣、講話、檢視撫摸每一吋的肌膚,他熟悉身上每顆痣、小紅點、疤痕以及隱藏在表相下的那個完美自我,他覺得鏡子很忠實不亞於任何寵物,也就是說鏡子和任何寵物都比人類忠誠,雖然鏡子能夠像寵物般很容易接近,但是也只限於表面而已,很遺憾無法進入鏡子的世界,那肯定會是一種很美妙的境界,或許是因為腦海中一直縈迴環繞著這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凡事都顯得有那麼點漫不經心,不是忘了這就是丟了那,他在一次倒開水時失手將玻璃杯掉落在地上,濺舞起來的水花給了他一個詭異的靈感。他像一個虔誠而嚴肅的宗教狂熱份子,靜靜的佇立在那面苦行者蘇菲送的鏡子前面,將繪有檀城的絹鋪平在鏡子之下,他默禱一會兒之後遂舉起手中的大釘槌敲擊著鏡面,被重力打擊的鏡面立刻顯現出像乾旱已久的大地,緩慢龜裂的紋路發出畢畢波波的脆響,久久不散,他窺見一個支離破碎的自我,每一小片仍然在努力掙扎的忠實的反映,一個拼湊的自我映照在眼前,他感動的哭了,他丟掉手中的釘槌時順手撿起腳邊的一片碎片,他溫柔的拾起像是小刀般的鏡片放在左手掌心,用力握緊後再一次用力緊握,他真實的感覺到鏡片進入他的肉他的血管,鮮熱的血液順著手掌的感情線汨汨流下,他將手緩緩移向鏡面和嘴相對應的位置上,像是餵哺嬰兒喝奶,一道血線很快地凝結在鏡面中央,他又取起一塊邊緣已形成鋸齒狀的玻璃,不稱為鏡子是因為背面的銀汞漆已經在剛才的重創之下剝落,不再具有映照的作用,他微微考慮著一會兒就彎下腰,由腳背為起點刮起腿上的細毛,當皮膚表層出現一道又一道淡紅的血痕時,他覺得靈魂深處有股衝動正在逐漸騰起,他的左手已經沒有多少知覺了,輕微的敲門聲響起,他回了一聲後,那女孩就走開了,他用舌頭舔著流到手背上的血,鹹濕溫暖一如海水,他儘量要保持血液不會凝固結晶,也不要被外面的世界干擾,因為他要為鏡子準備一場豐盛的饗宴,狂熱的衝動逐漸昇騰,他跪了下來撿起一片像心形的鏡片插入柔軟的小腹,他持續進行這個動作,完全無條件的和碎鏡結合,鮮血宛如寒冬中迎風綻放的梅花,一朵又一朵的煞是美豔,就在他將鏡子最後一片刺進那被禁忌之器時,眼前竟然浮現出那女孩赤裸裸的柔軟身軀,像魔術師笛子吹奏聲中漸漸由竹簍中昇騰而起的眼鏡蛇。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