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潔西卡蘭芝與傑克尼柯遜在《郵差總按兩次鈴》中的狂野演出,正常的性行為與正常的性關係「究竟有什麼關係」,在當時引發一片狂野的討論聲浪)
「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
繩套自頸間解下,
....
自殺的女士屈膝行禮,
被砍落的頭點頭致意。」
──〈劇場印象〉,
辛波絲卡(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女詩人,梁詠琪在《向左走 向右走》中唸唸不忘的女詩人,原作從辛氏的〈一見鍾情〉獲得不少靈感)
六‧站起來做愛
「拍電影就是跟生活做愛」,我遠遠看著被稱為狂人的杜可風,禁忍不住這麼喃喃自語。
去年(2002)金馬獎慶功宴時,媒體對於黎明拿下影帝還在議論紛紛,我卻想問杜可風一個問題;之前我看過《三更之回家》(2002),沒多久我才剛過看《英雄》(2003)的預告片。
我們在頒獎典禮開始前的「入闈記者室」裡,提前從評審團主席侯孝賢的口中知道,影帝是黎明時,在室所有人一片譁然。我突然想起杜可風,眼睛為之一亮;只我沒想到杜可風低調到,近乎華人所謂的靦腆。
杜可風不僅在頒獎前的人潮中,儘低著頭,像在躲人;就連在慶功宴上,雖然媒體對這位名聞兩岸三地的攝影師,這次又以《三更之回家》拿下最佳攝影獎依舊興趣不高,但杜可風還是儘擺手迴避著媒體稀落的訪問,一副羞怯樣。
他進到電影公司安排的慶功宴飯店時,時間已是凌晨快一點了。我跟著他到飯桌邊,問他能否讓我問「一個問題」,我這麼強調。
不知為什麼,他猶豫了一下,正要抬起頭時,卻被導演陳果與陳可辛等人找去。我回到我門口的座位,在一片喧譁的吵嚷聲中抽起煙來,已經很多年沒抽的百樂門。我正拿出第二根,開始揉轉起百樂門特有的煙嘴時,遠遠看去杜可風正好在望著我。
我走了過去,他對我點頭,我問他:「如果這次不是你掌鏡,你覺得黎明會得獎嗎?」
杜可風愣了一下,然後仰頭笑了幾聲,他的食指在半空中點指著我了好幾下:「為什麼你會這樣想?」
他的聲音比我想像中的還小,「我覺得黎明在電影裡面,被你拍得像個英雄。」杜可風又愣了一下,就在他似乎又在低頭細想中,他又被人「抓走」了。
1999年,杜可風去維也納參加電影節,當時有個女孩對他說,她很喜歡他拍的電影,那種感覺好像「跟生活做愛(having sex with life)」,杜可風聽了大為欣賞這句話,之後便不時把這話掛在嘴上。
說來一點也不詭異的是,人們於今所謂的愛情,更多是給拿來「視」為一種新奇的經驗,更多的也許還是給拿來「做」為一種震醒麻痺的神經之用。但這兩種無論是「視」或「做」,必也都抵不過於今廣為宣傳的性愛活動。
在喃喃「跟生活做愛」聲中,我默默地看著在場的得獎者、媒體、我的同事,望著天花板聽了一下在場吵雜的聲音、有點搖晃的光線,低頭把煙蒂按熄在煙灰缸裡,粉碎的煙灰隱約浮現出我欲言且不得的「追求個人自由」的影像。
愛情,本身或許並沒有變得更複雜(但也許更蒼白),只是空氣、陽光與水,已然朱顏大改。
太多的新興成份滲進了這生命活水三大元素之中,同時使得太多的性愛活動「(像電扶梯)自動地」與愛情擦肩而過。於是,於是(讓我們再呼喚一次!),我們也「不得不」「回歸」向電影求助:對於這每日看似輕飄在我們身邊的性工業,這已經滲透進空氣、陽光與水的新床上夢幻運動,電影可有能暗示出某種教我們「逆轉」的另一種不玄之機?
是的,電扶梯;是的,變天(九二一)之變。
我們些些地離開了這部道盡純純之愛的電影;也許許地進入某幾部包藏著情色場景的電影中──我們準備著,準備著與這兩種電影同時擦身而過──在attraction與animal兩條軌道相互滑動之間,左觀右察。
在這樣的軌道上滑動,一點也不沉重的輕瞥著與《激情劊子手》同年出場的《悲情城市》,發覺正是從這裡開始,我們逐漸與台灣電影發生向左走向右走的現象。我們曾為台灣電影禁忍不住笑出來的淚水,而今已然乾枯;從淚水而乾枯的滑動,教我們默默回望當初台灣新電影中,是放射出如何生野的大自然之光、如何意氣風發地在大街之上,翩翩交錯著animal與attraction的動蕩風情。
而今台灣電影之「變天」,也許與我們日漸包裹在有線電視、網際網路與數位影音裡的腳,竟譜著同病而不相憐之曲。
經過《英倫情人》中那樣(沙漠)乾淨的空氣、原始的陽光的重新梳洗,我們吃驚地發現,激情的《激情劊子手》那三場性愛戲,與純情的《向左走 向右走》有著僅只一牆之隔的一個共通秘密:走。
是的,激動起這既性且愛的三場戲,都存在有一隻力氣無邊的腳:B小姐全裸前後,禁忍不住提轉又向前進的左腳;B小姐如約走進超市,忍不住從風衣裡亮出來的白如雪的右腳;帕先生一探鞋店中,悠然忍不住伸進B小姐雙腿之間的那神來一腳。
愛情是什麼?愛情不當與性,一個向左走、另一個向右走──「尤其」是在大庭廣眾「下」。愛情與性是交錯並行的同一雙腳,就像金馬影帝黎明是由,黎明演《三更之回家》與杜可風掌鏡,這一雙腳交錯並行而來。
愛情給人一股空前的勇氣與嬌媚,會令兩人在不知不覺中於眾人面前輕聲細語,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悄悄做愛──不拘一定得躺在床上,不拘一定得躲在室內,更有一種禁忍不住會把室內變成室外、把室外變成室內「色膽」──開展出當代的「另類偷情」。
如是,我們可以像《第六感追緝令》(1992)裡的莎朗史東與麥可道格拉斯,在窗簾搖蕩的窄小窗檯上露骨地調情;也能夠《出軌》(2002)裡的戴安蓮恩與奧立佛馬丁尼茲,在樓梯旁放肉地做愛;可以像《香港有個荷里活》裡的(2002)周迅與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大樹下悠然做愛;還敢像《郵差總按兩次鈴》(1981)裡的傑克尼柯遜與潔西卡蘭芝,在廚房之桌上開天闢般地做愛。
從腳開始把身體(尤其是床上的身體)遊走起來,這既是電影一再暗示我們,電影最曼妙的本質與活力,也是愛情在最初時總予人一股,禁忍不住再度趨動起來的本質與活力(過去的人生動地將兩人正在談戀愛稱之為「走」)── 一旦把愛情之腳限制在室內與床上,無庸婚姻的到來,墳墓之門也已開始擁抱起戀人們。
真正的愛情教男人放射出一股不由自主的英雄力,教女人懷抱著一股溫暖天下之嬌媚氣;真正能教當今大都會人生氣蓬勃(不只是春意盎然)的愛情──在前人的「視」或「做」的觀點下──必得生發出相當程度的「另類偷情」。
沒有這股「把腳,站起來,做愛」的色膽,我們既抵擋不住天天在變的變天情色活動,更無從在一旦情變之後的天空下,得以將死去的愛情吸收進來、改造出去,更不用說能從各種日新月異的賴床式麻痺神經活動中,一步接一步地甦醒──如一池春水般游「走出去」。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