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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６．

直立，最微妙也是最巨大的意義是，人類必須仰賴「一種新的東西」，來保護這個正式宣告脫離大自然(貼土而行，藏樹而居)的脆弱軀體(從柔韌而鋼脆)──社會組織不僅達到這個功能，而且使人類獲得一種從完全臣服在大自然下的渺小與茫然感，進化成在心理上空前壯大與巨大的幻覺與能量。

然而，社會科學從自然科學那裡承襲並念茲在茲的客觀與真理，恐怕無法像其所言之鑿鑿的那麼客觀，也沒那麼接近所謂的真理。自然科學可以一再深入大自然的核心，而不能改其「大」；社會科學卻在一路挺進的過程中，大受社會內在各種能量的相互拉扯，時刻騷動、處處異動。

看小津電影時，你常會被他的演員在片中總拿起扇子，不往自己以及他人身體上搧，感到很奇特。奇特的感覺來自，你第一個覺得那把扇子有點俏皮，像大人在說話而身邊總有個小孩在跑來跑去；其次，你愈是去看那把扇子，你愈覺好笑，因為你確實發現扇子是在搧風，也就是說它是對著空氣在動；然後，你突然感到奇特是因為，因為扇子所造成的空氣流動，不知在什麼時刻令你覺得很舒服──心中感到一種安然的舒服與坦然。

倒也不是說因此就引起我反思，為什麼社會科學總也釋放不出這種東西，反而是令我驚覺(沒有社會科學那種呼天搶地般的大叫)，社會科學即便找到了一條又一條的人類社會的普遍性，然而，在尋找的過程中，卻沒有空間容納這種可以「心中感到一種安然的舒服與坦然」，那麼，社會科學式的生命或生活，恐怕在個人生命與社會存在之間，反而竟建立起一條背離生命的鴻溝？

也許，小津電影中的扇子把我們與社會科學之間，向來無可置疑地去尊奉的那條道路，搧動鬆散開來？

　　也許，比較能被社會科學掌握的真理是：就在社會科學掌握到了某種真理之際，卻也在它大力出聲的那轉眼之間，真理反卻被那股音量或力量，吹離得魂飛魄散──沒有這股力量與音量，社會科學家很難從「相互拉扯，時刻騷動、處處異動」中殺出一條血路，令他人/社會臣服。

不過，沒有一種社會科學的觀點或理論體系，可以從「一隻鳥從我眼前的天空穿過」這個現象中，察覺或發現到什麼意義與真理，除非它能找到一種新的角度與力度──在人類學發現人類社會竟然存在著另一個不可思議的社會時，人類對自己社會的認知，才從過去的平面爬行進化為直立階段；從此之後，新的角度成為真理的前哨站。

　　然而，在角度與方法之下，飛鳥或許還「被允許飛」，可是浮動起鳥翼得以在空中自在遨翔的「空氣與空洞的空間」，卻已經被凍結或封閉了。
　　
　　小津電影不時出現的靜物與建築物的空鏡頭、人來人去的走廊、婦人的尿急與小孩的放尿，在其電影中所佔據的時間也許很小，但每次出現都有一種令人悠然神往，或會心一笑之同感。我一直沒從這些地方感到什麼意義，每次總覺得四方形的框框好像不見了，你好像有一種奇妙的衝動：從座椅上站起來！

那不是因為你被眼前的視覺所震撼，也不是發自你內心的某種深沉的激動，而是你忽然察覺到有一道「風」把你提上來──你的毛細孔像頭一次被風所灌注，整個人飽滿而輕飄起來。

　　　　你完全不確定那其中「有」什麼；你也不會強烈感受到一種文藝片所常有的抒情氣息。你反倒覺得好像你「沒有」了什麼；而這種沒有並沒帶來失落，反而好像在一瞬間令你脫離了地面，離開了社會那個龐雜萬千的重力場。
　　
　　那常常被人以美學的方式來加以言說，我倒覺得那是最不可言說、也最不需要言說的時刻──那是每個觀眾最獨特的時刻，也許是每個觀眾在那部影片中最曖昧的時刻。
　　
　　許多電影可以給予乃至釋放出氣味，但沒有一部電影可以像小津電影給予你空氣；似動非動的空氣、可有可無的時間──只要是社會的，無不使出各種力量、交織各種意義、放出異常大聲的音量。
　　
　　這種「似動非動的空氣、可有可無的時間」，好像是人類學中新發現的另一個初民社會(primitive society)，可奇怪的是它又像自然科學所找到的定律，存在於每一個社會中──卻無法被社會科學所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