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刀起花葉兩斷離
黃色的花朵在密佈綠葉間，靜靜飄浮；黃色的鳳凰花在此刻的曼谷小巷，隨風蕩漾中對我產生一種離奇的「異國」風情。似乎，不在它之「不同」於台灣(的紅色鳳凰花)，而在於它之將我從「同胞」的行列中傾「吐」出來──一股深藏已久的律動，透過一絲離奇的氣味。
仔細觀望，鳳凰綠葉幾乎不動；細步來回，鳳凰黃花浮凸綠葉之上，晃如隨時可離異而去。「在您最微不足道的行為中，都有無限的英雄氣概。」──是還不至於如此誇張，如此西方辯証式的徹底(沙特之〈嘔吐〉)，卻在鳳凰木前的巷道幾度來回間，腦海在某個「汁液」(妙哉！)洶湧的瞬間，冒出平日鮮有的計量方程式：整三天，第五次，從同業行伍之中，逃了出來；徹底得近乎嘔吐，嘔吐得貼近傾吐。
逃，這字眼，現在，清楚得一如前所未見的黃色鳳凰花──更像切斷鳳凰花葉的刀口。
之前，或不過以飄浮般的短暫離去，來宣洩那股壓抑不住的反抗；反抗這個行列中無可置疑的風氣。也許，是必須要離開了，一切工作都告完成了，再也不需跟這個行列緊密相隨；飄浮隨時都可以因著自由意志的浮凸，而刀起花葉兩斷離。
一‧逃走的氣味
即將離開曼谷的那天早上，吃過飯店的早餐後，我在飯店附近的街巷間穿梭，不知何時又轉回到貼近飯店的路上時，兩位同業坐在三人座的摩托車上跟我打招呼。我跳上車子，跟她們去到曼谷那兩座隔街相對的世貿大樓；我喜歡飄蕩的感覺，從走動到坐車，下車之後再走動。
約好碰面時間，準備各自展開行動前，其中一人以無比興奮地口氣說：「真像限時搶購喔！」我去看了拖鞋，去看了泰式傳統衣服，終於親眼看到泰式錫罐。她們看到我兩手空空，既驚奇又失望；我們在另一棟世貿樓下再度約好時間。這次我在樓下晃了幾下，到門口抽了根煙，想起她們剛剛像自尊心嚴重受損者般對我抗議地吶喊：「那你來這裡幹嘛？！」於是，我把聲音穿進她們的電話裡。我逃走了。
逃走，這次再明顯不過的。不像之前幾度大家一起吃飯時，上菜前、吃飯中、用餐畢，我不斷跑到餐廳外去抽煙或對著街道發呆。逃避那些紛亂我的聲響。不像昨天跟大家一起到Cha Do Cha Market(那是曼谷最有名也是最大的舊市集)時，坐在兩邊商店之間的椅子上，默默看著來往的泰國女人，她們的頭髮、手指，發聲時胸部起伏的幅度。我逃走，帶著剛剛穿梭在專櫃小姐身旁，一股很熟悉卻又不甚了然的氣味而走。
走進入世貿某些專櫃小姐的身邊，低著的頭令眼珠子自動垂落到地下或桌上。腳步有意無意間，在這些泰國女人的身邊飄蕩。有時離得很遠，像女人看見蜘蛛；有時靠得很近，像雄蜘蛛從空氣中發現了雌蜘蛛。
在兩種距離間，我的鼻子有時會莫名地抽動；雖不認同佛洛依德說鼻子有著與性器極類似的生理結構，但我這時確實感到鼻子動蕩的模樣，有種從未在台灣發生過的「我心蕩漾」的味道。
她們的身體不時對我散發出一股氣味，很像泰國香所特有那種甜膩味。有種熟悉的頻率從她們身體中的某個部位散播出來；我的鼻子不斷搔動著我腦部新皮質的皺褶；有意無意之間；身體的某些部位似乎也被騷動起來。
她們的膚色沒有【幽魂娜娜】(2000)那麼漆黑；她們的眼神並沒有【晚孃】(2001)朝思暮想的慵懶；她們的腿不可能像【人妖打排球】(2000)有驚天一擊之力；她們的手絕不會有【色戒】(2002)之力氣。我繼續遊走，我對我的部位還微微在顫動而大感驚奇。在思潮如浪般激蕩之際，突然驚覺自己闖進了一個女人陣中。抬起頭想退出時，卻又同時發現前方已經讓出一個「門」。
一點也沒有奪「門」而出的驚慌，那個突然裂開來的「門」，在那一瞬間好像麻醉了腎上腺素；那股熟悉的氣味在此刻濃烈地竄出，好像印第安人在山頂上升起烽煙那麼明顯。
緩緩走出大「門」後，腳踝突然叫住我，上半身回轉去望了她們一下。這下很明顯，是李奧納多的【海灘】(2000)的氣味。
二‧氣味的逃走
李奧納多得了一份神秘地圖，裡面指示出傳說中的人間天堂。李奧納多尋圖從懸崖上跳下，他掉進了一個小湖，那湖就是通往傳說中的海灘之門，天堂般的海灘，就在群山圍繞中，神秘又神聖，美麗如夢幻。李奧納多找到了夢想中的香格里拉──泰國的Phiphi島海灘。
詭異的是，在海灘的裡面卻種有大麻毒品田；李奧納多在來之前卻把地圖拷貝給他人。他們的天堂時光過沒多久，就有其他人也來到海灘，更多的人不斷跟來，像嗅聞到海灘深處的毒品。天堂中埋藏地獄的海灘，被愈來愈多的人潮做弄成完整的地獄。
即便沒有大麻田、沒有之後洶湧的人潮，海灘就真的是天堂？從李奧納多一行人的言行看來，那更接近他們對寶藏式的慾望；打開了某個門之後，就可以徹底解決他們在人世間的一切慾望的天堂。
他們在海灘盡情想著在文明世界裡不可能的享受，原始的潮水不可能改變他們種種文明的念頭；海灘對他們而言只是另一扇通往文明的門，原始的潮水沒能喚醒對慾望的變轉，反而更激起他們原來的慾望。海灘令他們深深吸吮著文明的乳房。
圖說：Cha Do Cha Market(又名Cha tu chak )有多大？據說面積足足有80個足球場那麼大，分為27個購物區、攤位超過15000個，而且週邊的「新乍都節」還在持續在擴大當中，目前已被列入金氏世界記錄最大跳蚤市場。
我從這些百貨公司裡的泰國女人身上，嗅聞到我的同業在文明的奶水中昏天暗地的翻滾。我傾聽著她們奔進shopping mall的腳步聲；我嗅聞著這些不太走動的泰國女人，說話時起伏不大的胸部，我發現了不同於Cha Do Cha Market的另一種乳房的氣味；裡面有著很急切的機械式攪動，像車子滾過柏油路面的聲響。
每次出國抵達目的地時，那些緊緊盯著地圖者，每人皆如此機械化地言說：「去哪裡？搭什麼車去？」人類在愈大的城市中已經愈不會走路。道路，已被無言地假設成是車子的「聖地」；腳，是這些波濤洶湧的馬路上的一粒沙子。
【海灘】真正掀開來的是波濤洶湧的文明浪潮，百貨公司是文明人波濤洶湧的物慾乳房；尋找到香格里拉的文明人，難以將自己從一粒沙子中「走」出來。【海灘】的最高機密是，文明的物慾與原始的乳房，「刀起花葉兩斷離」之不可能。
可能的線索在海灘之上的腳印，文明的浪潮一波波隨手淹沒之。海灘上的腳印沉落海之底，靜靜地蕩漾著生命最原始的律動──吸吮著乳汁的小孩，傾聽著乳房後面一波波淹沒其稚嫩肉體的律動：在滾滾乳汁的最深處，有一種浩瀚的聲音不停地在顫動，經過豐滿的乳房響起如山谷般的回音──這股飄蕩的氣味，成為人類長大後傾聽一切人事物深處靈魂的通道。
失去對這股氣味的再回味，再豐滿(飽漲？)的文明美「胃」，亦將使人內心滯悶難流轉；失去對這道「門」的傾聽，再豐收(搜刮？)的文明大作，都難以化成熱滾滾的血液。百貨公司是現代大都會的乳房，專櫃小姐的群聚，像一顆散放著這股強烈刺激氣味的榴槤；即便有些人忠誠地嗅聞出其掩不住的臭味，在「山谷般的回音」空乏之下，文明人徒留吸吮的力度。
轉身逃走，也許是乳房深處一條顫抖的道路。(20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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