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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絲坦斯「憂憂」蕩蕩地走進樹林裡，她想到這片樹林是她唯一的避難所，她沒想到會看見守林的男人正在洗澡。她更沒想到在這渺無人跡之地卻窺見了有著細腰、白背的男身裸體；尤其望見他的褲子滑落，從下腹凸挺出來的陽具時，她簡直就像看到那從樹幹橫展出去的樹幹，迫使陰暗的樹林爆發出一道道陽光與熱力；康絲坦斯沉睡多年的頭殼像一下子受到天上的雷劈：「那不是美的肉體，而是一道柔光！」

康絲坦斯是個有夫之婦，嫁給貴族子弟查泰萊，兩人在蜜月後不久，查先生便踏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之後因傷退伍返鄉，但他的雙腿也廢了、性能力莫名地睡了。這是二十世紀初英國小說家D.H.勞倫斯最有名的小說「查泰萊夫人的人」中，查泰萊夫人康絲坦斯的生命因偷窺了林裡一個男人洗澡，而獲致了一個空前的轉捩點！

在偷窺了守林人洗澡後，當天晚上她失眠了！失眠中她在自己房間裡走過來又蕩過去，她突然做了一件自己從未做過的事：仔細觀察自己的裸體。這位失眠的夫人三更半夜把自己的肉體，從上滑下、從前轉後，一覽無遺地反覆觀看後，獲得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恐怖心得：她的肉體正變成「一個毫無意義的物質」！她痛哭，她驚覺到生活已經「老到」一點驚動不了她的肉體，當然更包括性──她無從想像失眠的愛情又將會是什麼玩意兒？

趕在《失眠（台譯為：針鋒相對）》下片之前，去探看已經好久沒在大銀幕上看到的艾爾帕西諾的「樣子」。印象裡艾爾帕西諾「最老的時候」，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教父1》中的演出：西方電影史再也找不出比登上年輕教父的麥可柯里昂，更冰冷與殘酷的角色──他酷膽包天到在參加教子受洗中，同時對五大家族進行「上帝已死」的大屠殺；而他流亡海外歸來回頭去娶當年的情人，其實家仇血恨已然使他把性「閹割」成傳宗接代。

《失》片在絕大多數觀眾看來，電影的一大轉捩點當然是，艾爾帕西諾有意無意地鎗殺了自己的拍檔，然後對上謊報是兇手所為。可不知為何，當艾爾帕西諾把死者的死黨誘引上車，來到垃圾場準備對這位辣妹進行冷血地盤問前，就在此光天化日下，辣妹出言又出腿勾引這位名滿天下的老警探時，艾爾帕西諾竟然完全不為所動地予以熱諷，極其冷酷地進行對案情深入了解的逼問──這場戲令我感到艾爾帕西諾從未這麼蒼老過。

意思當然不是好萊塢「還是可以」給這位老警探，奉上英雄落難卻在豔遇中得到戲劇「性」協助，這種好萊塢式戲劇化的破案公式；而在於眼前這個「撲撲跳的肉體」，對於已經造成他一夜失眠的「錯殺」內心糾葛，竟然絲毫撼動不了他對二十多年來的緝兇「生活」，爆發出某種近似轉捩點般的驚覺。

斬斷了這個必將令人（編導與製片）「全身痛哭」不已的轉捩點，艾爾帕西諾在好萊塢式虛偽的正義戲劇下（好萊塢有史以來膽敢背離這種戲劇的恐怕除了波蘭斯基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只有「老死」一條路了──電影在這個地方其實已經結束！那個所謂將死者鞭打至死的殘酷兇手羅賓威廉斯，根本就不足以成為與艾爾帕西諾「針鋒相對」的對手。

兩人最後那場同歸於盡的鎗戰，與其說是兩位老江湖在使盡渾身解數，倒不如說年輕女警官希拉蕊史汪一場「內外交織的震撼教育」──而其震撼意涵完全被百年前的勞倫斯所命中：「鐵與煤（於今是電腦與石油，於今之電影是特效與動作）已經深深消蝕了人的肉體與靈魂！」

愛情為什麼是人類經驗中最難累積的一種？愛情一如人年輕時的肉體：柔軟到，總把身心隨風來舞動；敏感到，非要搬弄新詞強說愁。而今被精密又驚心的文明機制，層層密密斷離開大自然而「生活」的肉體，就像歪斜在電視機前「把天氣錯殺成氣象的生活」：心驚而激動到，自動奔向失眠；快樂而搖頭到，不「（幻）覺」老矣──失眠，總是發生於不「覺」老化的累積中。

年輕的肉體，封閉在層層文明生活中；失眠的愛情，累積成不「覺」扭曲的情慾，卻又在有意無意中「錯殺」可能的愛情，以及情人──然後，「經驗」與失眠並肩而來──然後，情慾成為最迅速（就像現在的電腦特效！）與最「迷人」的拯救老化的生活之道──愛情與情慾因此「針鋒相對」，無人搖頭，眾人一起快樂。